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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的尽头

——《江西九人诗选》的解读一种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3月25日14:18 来源:中国艺术报 江子

  入选《江西九人诗选》的九位江西诗人中,吴素贞最为年轻,出生于1981年。虽然她的写作有着与其他八人甚至整个江西诗歌创作互通的地方,如乡村和童年的母题书写,对自然以及古典文学传统的重视,但与其他八人相比,她的诗歌无疑有着她的年代固有的轻逸和时尚,有着更多的对世俗生活的呈现和对现实世界的关切。因为她诗歌的容颜尚不清晰,我对她的创作尚无法把握,换句话说,我认为她的诗歌与她所处的时代一样有着某种慢熟的特征,她的写作具备了更多向上生长的可能性。

  比她稍显年长的是出生于1973年的林莉。从写作的历史谱系来说,林莉也比其他七人要晚一些,据林莉自己回忆,她真正的诗歌写作始于2004年。那年春天,已经写诗多年但一直没找到突破口的她,第一次受邀参加了江西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举办的谷雨诗会,霎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 ,写出了许多优秀的诗作,取得了良好的成绩,在《人民文学》 《诗刊》等报刊发表了多组诗歌,并获得了许多重大诗赛奖项,受邀参加了青春诗会,已成长为江西最有代表性的诗人。她的诗作,我认为是努力呈现暗处生命的美好,向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表达处子般的爱意。而她近期的写作有了较大的变化和提升,远方的地平线频频在她的诗中涌动,显示她的精神世界已经日渐丰饶和旷远。

  在吴素贞、林莉的后面,是汪峰、熊国太、三子、饶祖明、聂迪、傅菲、圻子——我必须将他们同时列出,才能引出我后面所要表达的意旨。与吴素贞、林莉不一样的是,他们有大致相同的成长背景,拥有共同的写作年代,共同的精神源泉和视野。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一个可以为诗歌癫狂的年代。作为他们的写作同伙,我见证了他们的成长,以及他们以诗歌为媒信结下的真挚情谊。

  ——那是一个好诗和好诗人备受尊崇的年代。北岛、舒婷、顾城、海子、西川、昌耀、于坚、欧阳江河等诗人受到英雄般的拥戴,他们的许多诗歌如《回答》 《亚洲铜》 《夕光中的蝙蝠》 ,在整个中国被无数人诵读、谈论。而他们也依势完成了自己的形象塑造,他们在各种诗歌刊物中的留影,大多或光头或长发,目光冷峻,表情苍凉,体态唯我独尊特立独行,正是适合人们崇拜或亲近的偶像模样。

  ——那是一个诗歌氛围浓郁的时代。几乎每座校园都有诗社,几乎每个城市都有油印的诗歌民刊,几乎每个人都会热爱一点诗。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期,获过某个诗歌奖的我去过一个我所陌生的城市,结果席间一大群人以诗爱者身份闻讯赶来陪同,席间谈诗诵诗,气氛浓烈。他们有纺织厂工人,乡镇干部,中小学教师,小商人……

  ——那当然是一个精神至上的时代。那时的人们,满足于物质上的贫乏,关心的是国家与民族,故乡和远方,庙堂与民间,天空与大地,艺术与真理。人们热爱读书,写信,在期刊报纸上一本正经地谈论道德与法制,知识分子责任与人文精神的重建,囊中羞涩却照样可以享受醇美的爱情,一把吉他和一块红布,就可以让整个中国沸腾……

  精神受孕于如此时代的汪峰、熊国太、三子、饶祖明、聂迪、傅菲、圻子们,身体里自然就带着母体的基因。他们都出生于乡村,有较共同的受教育背景。他们都是缪斯的忠诚奴仆。他们都怀揣着诗歌的秘密圣火。他们虽属于两个不同的地区,但诗歌的荣光照耀在他们身上,他们简朴的生命因此变得熠熠生辉。

  他们总是不断自我捆绑又解除镣铐(汪峰曾说“诗是解除镣铐的工作” ) 。他们既桀骜不驯又悲天悯人。他们爱诗如命,并且企图用诗歌温暖自己和抵达远方。他们混迹人群,但他们独异的精神特征总能让人们轻易把他们认出。他们分成赣南和上饶不同的诗歌群体,并经常在自己的地盘结盟聚首,切磋诗艺,放歌纵酒,豪掷青春。他们不仅生产诗歌,也生产与那个时代契合的文学轶事流传坊间。赣南派三子、聂迪、圻子等一起饶有兴致地办油印民刊《体现》 ,发表自己的诗歌。他们的刊物因诗品高迈和群体效应受到诗坛的关注。 《诗选刊》就分多次选过他们的诗作。这些分属于赣南和赣东北的诗人们,纷纷在《人民文学》 《诗刊》 《诗歌报》 《星星》等诗歌刊物发表组诗,其中汪峰、三子先后受邀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他们甚至不顾路途遥远开展跨地区联合,从赣南到赣东北开展互访,手举着诗歌的车票,形成了相对紧密的结盟关系。他们在时代和友谊的磨砺中迅速形成了个人的诗歌风格,遣词造句习惯、修辞路径都有别于他人。他们以嗓音独特的歌唱加入到全国诗坛的合唱之中,成为了全国诗坛关注的南方诗歌族群。

  他们的诗歌,自然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精神气象。从《江西九人诗选》依然保留的许多他们在那个时代书写的诗歌文本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精神世界有多丰富和广博,他们对历史的把握有特别的路径,他们对现实忧愤深广。他们的诗中,少有小我之观,目光所及,都为星空大海河流李杜昆仑。 《江西九人诗选》就是以文本的方式珍藏了那段江西诗歌也应该是中国当代诗歌的辉煌岁月,我想正是这本诗集最为珍贵的地方。只要翻开这部诗集,无须在每首诗下面标注书写或发表日期,我们很容易发现那些带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体温的、有着某种不可一世气质的诗歌文本,并在其中找到许多精神的印记,比如在标明饶祖明的凡俗名字的简介里,找到那个诗坛曾经熟悉的“萧穷”的笔名。

  然而时间一进入二十一世纪,世界立即发生转向。物质、金钱被奉为圭臬,精神迅速变得轻薄。新的时代的精神格局在急剧萎缩,曾经精神至上的人们,渐渐变得琐屑、世故、斤斤计较、现实主义。“艺术呀。我永远是一匹孱弱的马/放逐在盲琴师手上。饮下音乐泪雨交流” 。汪峰《二胡》里的诗句仿佛是一句谶语,早在九十年代就预告了艺术被放逐的命运。

  随着新的时代到来,以及他们的命运变化,那一个曾经强大的南方诗歌族群开始松懈甚至瓦解。萧穷恢复使用饶祖明的本名,离开了不尽人意的工作岗位,下海打拼,成了一名开着宝马车却再无一行诗句的商人。汪峰热衷于垃圾派诗歌理论阐释与创作实践,他过去因《书香》 《二胡》 《李杜》 《昆仑》 《甘蔗》等优秀文本而产生的影响力急剧散失,随着他的诗歌作品越来越少,以及他因工作远走四川,他诗名的信号越发衰弱。傅菲投靠到了散文的阵容,熊国太去了浙江,他依然写诗,可情绪与气焰都已不如《配电房》 《听燕语起自信江》的炙热和饱满。圻子、聂迪写得越来越少,几近于无。三子依然保持了以前的水准与速度,甚至比过去还要优秀,可随着他转岗基层做了行政工作,一年多来已经没有看到他的新作。他在转岗前的2014年在《十月》发表了一组诗歌题目叫《背影》 ,我担心那标题会成为他未来诗歌道路上的隐喻。有一天夜晚,我翻开《江西九人诗选》 ,读到他的《乡村路上》 :

  乡村路上,我遇见过一群送葬的人。低哑的响器在队伍的前头传来,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变得尖锐。这一群人的

  面孔微垂——沿着乡村小路,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与我眼前的这个暮春、这片旷野一样,

  他们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我竟然落下泪来。我疑惑上天为何造下写出这样好的诗歌的人,还要安排他去做也许并不比诗歌重要的工作?

  —— 《江西九人诗选》无疑称得上是一本纪念之书。它记录了那曾经的精神至上的年代,记录了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两手空空却自感富足的文学青春,记录了他们那些为诗歌辗转难眠兴奋不已的日子,以及他们因诗歌结下的美好友谊。它就像一个路标,沿着这个路标,我们可以越过来路,看到在时间的尽头,那一群诗歌的赤子,那一群情深意长的诗歌兄弟,他们或头发冗长,或胡须满腮,或戴着眼镜,或紧抿嘴唇,以拒绝与众人混淆的姿态,相互搂着肩,走在通往春天的道路上。那时候的他们,相信精神不灭,相信诗歌不朽,相信贫穷可以忍耐,爱情可以等待,神灵就隐匿在人群之中,而死亡也许是另一种新生。在许多无眠的夜晚,他们手中的烟卷明明灭灭,仿佛精神的旷野上星辰闪烁。

  而诗歌依然在继续。在网购和微信的新的时代里,在与新的现实的反抗与和解中,诗歌定会以新的姿态与面目存在于世。那些昨日英雄们的心血之作,必会成为新的人们的营养,化为诗歌新的传统。

  同时我相信,这些掌握了诗歌古老技艺的人们,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总有一天,他们会弄出新的动静,就像电影《老炮儿》里喻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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