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老师远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23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常星儿

　　岑老师与我分别已近30年，可是，我还是经常想起他，有时他会悄然走进我的梦里。

　　我知道岑老师的名字是在海南的三亚，在“相聚椰树下”的笔会上。那次笔会主办方特意邀请了几个少年作者，我这个北方孩子有幸被列入其中。

　　会议期间，主办单位的编辑老师问我，你认识岑老师吧？我说，哪个岑老师？编辑老师说，就是你们县城里的岑老师啊！你在三中，他在一中。我摇摇头。那你回去认识一下吧，他是你们地区少有的了不起的作家。编辑老师说，认识岑老师对你写作有好处。

　　开完笔会，我回到县城就去一中找岑老师。

　　一中地处县城北郊，三栋砖瓦房都是20年前建的，屋脊已经塌腰。三栋房子中，前两栋是教室，后一栋是办公室。办公室北面是一片小树林，再往北便是农田与荒野了。

　　我走进一中校门，问门卫老人岑老师在不在。门卫老人很热情，连连点头说在，并要带我去找。我说我自己去找吧。

　　我推开语文教研室的门，见有八九位老师在那里。他们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喝茶，有的在谈论昨晚的牌局，很热闹。

　　哪位是岑老师？我问。

　　没人回应。

　　哪位是岑老师？我提高了声音。

　　他们仍在看报纸、喝茶、谈牌局。

　　哪位是岑老师？我把声音又提高了一些。

　　这时，他们似乎刚刚听到我的问话，抬起头。其中一位老师说，你问岑老师？这里没有岑老师！

　　一中没有岑老师？是我听错了编辑老师的话，还是门卫老人听错了我的话？我退出语文教研室，又回到门卫那儿。门卫老人说，有岑老师！怎么没有岑老师？他准在教室上课，下课了我去给你找。

　　下课铃响过，门卫老人出去了。过一会儿一个人随门卫老人走来。那人捧着教材和备课簿，衣袖和前襟落满粉笔灰。门卫老人对我说，这就是岑老师。

　　岑老师看上去40岁上下，身材高挑，脸色微黑，大眼睛，深眼窝，乳黄色休闲裤，黑色夹克衫，稳重深沉中又透出几分潇洒。

　　岑老师见了我，说，我就知道是你。然后说出了我的名字。我感到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岑老师笑笑，笑过之后又是一脸的严肃，说，我想你会找我。我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岑老师并没有与我谈文学，而是谈起了校园生活和学习。

　　我说，岑老师，我想听你谈文学。

　　岑老师说，我怎么谈得好文学？

　　我说，你是作家啊！是咱这地区少有的作家啊！

　　岑老师说，作家？我不是作家。

　　见过岑老师一面，我觉得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也很想听他对我再说些什么。我就又去一中找他，可因为他忙，几次都没能如愿。于是，我就去他家找。有人告诉我，岑老师每天傍晚都要领着儿子到北郊的田野去散步。

　　那天傍晚，我来到通往岑老师住所的那个小巷的巷口。那是一条长长的小巷。岑老师拉着儿子从小巷走出来。岑老师边走边对他儿子说着什么，还打着手势。他儿子不住地点着头。就这样，他们父子朝北，朝农田和荒野走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父子的背上，很柔和，又很有质感。

　　我没有打扰他们。我觉得那一刻的情景很美，岑老师的儿子一定很幸福。看着那走在夕阳余晖里的父子俩，我想，岑老师的家也一定很好，一定很美很温馨。

　　于是，有一次我就跟岑老师说想到他家去看看。岑老师想了想，说，还是别去了，我家的房子很矮，很小，屋里很简陋。

　　有关岑老师的一些情况我是从别人那里一点一点知道的。他生在农村，师专中文系毕业后就分配到一中任教；他教的课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他参加工作十多年，可至今还没评上高级职称；他喜欢写作，写少年小说，发表过不少作品；爱人与他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等等。

　　我知道岑老师在写一部长篇少年小说，叫《守望》。那时，岑老师和我已经认识很长时间，他也开始和我谈论文学。他说，他喜欢文学是非常偶然的事情。

　　岑老师的老家在苦艾甸深处的一个小村子。小村有30多户人家，30多户人家中大多姓王，王姓的孩子歧视外姓人。少年的岑老师很孤独。没人和他玩 儿，他就自己到甸子深处，看天边变幻的云朵，看头顶上飞翔的大鸟，看蒿草怎样被风吹倒又怎样站起来……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一天，他从行走在苦艾甸上的一位 老人那里得到一本小说，就看了起来。那本小说赶走了他的孤独。他反反复复地看，直到把那本小说看烂了。岑老师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日子全由妈妈支撑， 家里很穷。每年岑老师都靠打草换得学费和买书本的钱。因此，岑老师对蒿草有很深的感情。中学的时候，他就在作文里把这种感情写了出来。上师专，他把中学时 写的东西拿出来给一位老教授看，才知道那就是写作，才知道自己早已走近了文学。

　　岑老师对我说，现在的时代，你喜欢上文学实在难得。

　　岑老师告诉我他在写那部长篇少年小说《守望》的时候，我俩正走在县城北郊的田野上。当时，我们身旁的那片谷子已经泛黄，很大一片泛黄的谷子很辉煌。

　　辉煌的谷子地里站着一个草人。岑老师停住了脚步，很兴奋地让我看那个草人。岑老师说，真是个好草人！现在能像草人这样对待自己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都应该像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生活啊！说着，岑老师拾起一朵野花，走进谷地，把那朵野花插在了草人的头上。

　　来过几次，一中的学生就认识了我。他们知道我来自三中，便有一种本能的敌意。一中和二中的学生，一、二年级时对三中的学生是敬佩和羡慕；升入三 年级后，那种敬佩和羡慕就变成了忌恨与敌视。见了我，一中的女生远远地躲开；男生则围上来打哈哈，说到底是三中的学生，长得也俊。见到这种情景，岑老师便 对我说，以后你就别来一中了，再找我就到北郊吧。

　　知道我与岑老师交往，三中的老师先是不解，然后是气愤。你怎么老往一中跑啊？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跟那个姓岑的人交往？他连高级职称都没有 啊！难道三中没有老师了？三中的老师这样对我说。这以后，如果课堂上有一个问题我没回答好，老师马上会说，以前你可从没有这种情况啊。

　　我的语文老师对我更是心存不悦，好像我与岑老师的交往是对他的蔑视，是对他的否定，是对他的不信任。我这个小作家他白培养了，一枚已经快要熟的果子被人给摘了。作文课上，他开始挑我的毛病。

　　同学们也把我视为三中的叛逆者。

　　在三中，我已是四面楚歌。

　　有关我的坏话也纷至沓来。甚至有人传说，岑老师在和我谈恋爱！说岑老师怎么与我约会、怎么和我一起下饭馆、怎么和我一起散步……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

　　我“恋爱”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你怎么能跟他交往？妈妈问我。他是好老师，还是作家，我说。可他连高级教师都不是，妈妈说。他对语文教学和文学有深刻的理解，我说。可是……他可是一个要离婚的男人啊！妈妈的嘴唇开始发抖。

　　看得出，此时的妈妈正竭力压制着火气。

　　他离不离婚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妈妈的火气压制不住了，它忽地蹿上来，排山倒海轰轰烈烈噼噼啪啪。一向温柔贤淑的妈妈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了。什么深刻的理解？骗你们小姑娘的把戏！

　　妈妈骂着，冲进我的房间，找出我所有的文学书籍和我写的作文，撕得粉碎，然后打开窗子，扔下楼去。这些可恨的东西！都是这些可恨的东西把你搞疯的！妈妈边说边撕边扔。

　　那些变成碎片的书本在空中飞舞着，飞舞着，有如一群群蝴蝶、一群群小鸟。阳光下，它们很从容很优雅很飘逸。

　　我来北郊找到岑老师。

　　见我来了，岑老师没吱声。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沉寂。谷地里的那个草人也无精打采的。它头上的野花已被秋阳晒干。

　　过了好长时间，岑老师说，看，草人头上那野花、那野花……还是再给它戴上一朵吧。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又要给草人拾一朵野花。其时，蒿草已经开始衰败，想找一朵开放的花儿已是很难的事情。岑老师找啊找，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朵。他拾起来，又走进谷地，走近草人……

　　做完这一切，岑老师又回来坐在原处。

　　书给撕了？半天，岑老师问我。我再买。我说。你的作品也给撕了？岑老师说着便扬起头，把目光放在了远处的一朵云彩上。我还会写。我说。你们这个 时候喜欢文学其实是很难的。岑老师说着把目光从远处的云彩上撤回来，低下头，很难过的样子。他有点儿像小孩。又过了一会儿，岑老师说，这次我又没评上高级 教师。

　　我听到岑老师离婚的事是在一个晴好的秋日。岑老师显得平静。他说，我本不想叫你知道这些。但你已经知道了，我就告诉你吧。她跟一个有钱人住楼去了。她想住楼，可我没有。就这样。儿子已被我送到乡下他奶奶那里。

　　岑老师离婚叫我难过。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人们竟把岑老师的离婚与我连在了一起。有一阵子，同学们见了我就叽叽喳喳，老师们也不再问我问题。他们似乎都不看我，但我知道，我身上沾满了目光。

　　一个小镇，有一点儿事很快就会传开，况且这是师生间的绯闻。一中的师生不正眼看岑老师，街上的人们也不正眼看岑老师，甚至有些女生开始拒绝上岑老师的语文课。

　　不久，岑老师决定离开一中，离开北牧县。临行的前一天，岑老师把我叫到北郊的田野。在那片辉煌的谷地边上，我俩做了最后一次交谈。

　　这时，田野里的蒿草已彻底衰败。那片辉煌的谷子已被割倒躺在地上，可那个草人却依然站在那里。

　　看着那个草人，岑老师说，现在我真的找不着给它戴的花朵了。

　　我说，来年春天这里会有数不清的花朵开放。

　　我也许看不到这里来年春天的花朵了。然后，岑老师就对我说了他的想法——他要离开这里。

　　你到哪儿去呢？我心里顿时一酸。

　　去南方。

　　去南方做什么呢？我尽力抑制着泪水。

　　人嘛，什么都得做，什么都能做！岑老师拍拍身上的土，又说，我已把《守望》寄给了北京的一家出版社，也把你的地址和名字给了他们。书如果出版了，稿费就寄到你这儿。不出版，书稿也退给你。你替我收好。这算我求你了。

　　我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我等着岑老师再说些什么。我想，临行之前，岑老师总会对我说些希望、寄托、鼓励之类的话。可他没说。

　　看了我好一会儿，岑老师说，我走了！然后站起身，走了。

　　我站在那儿，看岑老师一点儿一点儿远去，他魁梧的身影很孤单，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我不忍看，就任泪水模糊了这片蒿草衰败的世界。

　　岑老师走后的半年，我收到北京那家出版社退回《守望》的手稿。手稿有青砖那么厚，很重。我用油布把它包好，收起来。

　　两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一所师范大学。师大毕业，我特意回到了北牧县，去一中当了老师。这时，一中的三排砖瓦房已被一栋七层大楼所取代。一中的教学环境与教学质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

　　一中好起来了，可岑老师却一直没有回来。

　　我特别想念岑老师。

　　课余，我经常带着我的学生走出校门，朝北，穿过小树林，走向农田和荒野，看蒿草怎样萌发，头顶上的大雁怎样飞来飞去，雪花和柳絮怎样在空中飘 舞……若是在秋天，看到农田里的草人，我会对学生们说，我们应该像草人这样对待生活啊！然后拾起一朵野花儿走过去，给草人戴在头上。我说，岑老师就是这样 做的，不过你们不知道岑老师。他是一个好老师，还是作家。他写过一本长篇少年小说，叫《守望》。然后我就背《守望》里的片段给学生们听。背那些片段的时 候，我眼前总是一片模糊的世界，在那片模糊的世界里，岑老师远去的身影依然很孤单，依然是一副孤立无援的样子。他身后是一片蒿草衰败的世界，前面也是一片 蒿草衰败的世界。

　　岑老师，你走到了哪里？在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插图：恒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