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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鱼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23日15: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左猫右爸

  我发现自己很快想念起妈妈和爸爸,还有我们家的猫、我们那片满是小石头的坡地。可是我不敢说出心里的想念。我夜里哭过,但一想到“男子汉”这几个字,眼泪立刻停止了。

  我的“师傅”或“干爸”没有多少话,只有一双雪亮的眼睛,这眼睛看着我,代替了千言万语。我常常从这双眼睛里猜测他要说什么。有一次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有这样的恳求:“叫我干爸吧。”我就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向我挨近一点,手摸在我的后脑那儿,这跟爸爸的动作完全一样。

  与师傅熟悉和亲密起来使用的时间,与那只猫是相同的。它和主人一样对我,简直一模一样。师傅抚摸我的头以后,它也跳到我的怀中,一下一下蹭我的下巴。我与它单独在一起时,小声问:“干爸领你去捉鱼了吧?”

  我的鼻子里总是离不开香香的鱼腥味儿。师傅这儿最了不起的东西,就是那碟诱人的鱼酱了。它是鱼做成的,它就是鱼。可以说师傅这儿每天都可以吃到鱼,这是多么惊人的事实,这是山里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我用力压住了心底的惊讶,若无其事地观察和享用。

  师傅的小石头房子看上去矮矮的,因为它伏在地下一大截;如果进到了里面,却会觉得高敞。它由一道小门连着外面的棚子,还有一截石头垒成的地道, 差不多就是一座令人喜爱的小迷宫了。地道里放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装了各种好吃的东西。棚子里挂了许多杂物,有辣椒串、大蒜串、一束束草药,还有一些皮 绳和布条等。棚子和地道从外面也可以进入,但要搬开柴草之类的掩护才找得到入口。

  一个浅绿色坛子里装了香喷喷的鱼酱,猫蹲在上面,像是在守护。

  师傅也有一片地,不过它小得很,只有两个炕面的大小。但是这一小片地特别肥沃,蒔弄得精细极了,地里没有一颗石子,也没有大点的土块。地里种了 蔬菜,有韭菜和茄子,还有辣椒和白菜、豆角。石堰旁还长了几棵甜瓜,眼看就要熟了。师傅领我到田里做活,除草松土。那甜瓜的气味越来越浓,师傅笑吟吟地摘 下来和我分食。我们并排坐在堰上,吃着瓜。我来到小屋许久了,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容。

  又待了一个多星期,我才发现师傅还有另外一块地,它在远一些的山坡上,像我们家一样,也是由小块组成的。这里种了地瓜和玉米,虽然没有下面的小菜园那样精细,却也比我们家的好上许多。庄稼并不缺水,这是一个奇迹。

  一切都依赖那口水井。在一棵爬地柏的旁边有一个井台,上面安了一架辘轳。我从井口往下看,发现里面有旺旺的水,它清楚地照出了我的影子。

  在天冷之前,小屋里外的活儿多起来。师傅干什么我干什么,他只是做,几乎不说话。我和他一起收了地里的粮食,又摘下彤红的辣椒,把地瓜放进地道 里一些,再切成一片片瓜干晒好。我们劈了一些木头,摞成井字。地瓜蒸熟后再切成条条晒干,然后就掺上细细的河沙,在锅里炒成地瓜糖。这种做法和我们家一模 一样。除了地瓜糖,还有炒花生和炒豆子。喷香喷香的气味满屋都是,让我一天到晚快乐又快乐。

  忙完了所有的一切,冬天还没有到来。师傅,我的干爸,站在小屋前看看南边的天色,用一段麻绳扎了裤角。他抄起一个篮子,看看我。我知道他要领我出门了。我们一前一后,猫跟在后面。

  从山谷绕出来,一直往东、往南,拐进阴阴的一道谷叉。这里有一些树木倒下,还有死去的芦苇。没有草的地方露出白沙,这让我想起了沙河集。师傅在一些倒木跟前停了脚,又小心地踏着一根倒木往前,示意我跟上去。

  原来在倒木的一端有几个水坑,水面不大,四周有草须覆着。这样的坑洼和水我记得以前也见过,它们都是夏天发水时积下的,来不及干涸。不过眼下的 水坑和水洼多一些,水的颜色深一些罢了。师傅做个手势,不让我出声,然后就在一个坑边蹲了。他用一根枝条在水面上轻戳几下,水边的草须就微微活动起来。他 把手中的篮子交到我手里,挽起了袖子。猫也跟过来,它的头一上一下活动,眼睛尖尖地盯住主人的手,再盯草须。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让我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它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师傅只是静静地蹲着,看,不吱一声。突然,他挽起袖子的右手五指捏到一起,唰一下插入草须……水中一阵跳跃和扑腾,一条二拃长的大鱼被拖了出来,师傅的手指就扣在了鱼腮那儿。巨大的腥气,猛烈的尾巴拍击……我不知自己在惊呼什么,反正猫都被我吓坏了。

  篮子里装了那条大鱼,我们往回走。我的心嗵嗵跳,张大嘴巴喘气。我在师傅的后边,紧紧跟上。我暗暗咕哝:“真了不起!真是师傅!爸爸啊你一点都没有弄错,他就是鱼王!瞧他不费一点力气,只一伸手就从水中逮住了一条二拃长的大鱼……”

  这一路上我还想到了上学那个地方的绿水,那么大的一片水,那该有多少鱼啊!再就是我和爸爸以前看过的那些水洼和坑洞,又该藏了多少鱼啊!我最后 还想到了一个近在眼前的问题:师傅会把这条鱼怎么样?如果是一般的山里人,就一定会把它抹上地瓜糊糊,使足了盐,然后用油炸得翘翘的,做成一直使用的“看 菜”。还有,就是送给老族长了……

  我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等着看,看他怎么处置这条大鱼。

  回到屋里,猫慢吞吞地围着装鱼的大篮子走动。所有猫在最快乐的时候,都会这样慢吞吞地走。有人以为它那时会跳跳跃跃,错了,它最得意最幸福的时 候,总是这么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嗅几下。师傅把鱼剖洗,去鳞,一转眼就收拾好了,然后就是涂上酱、盐和胡椒。我由于离得近,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锅里的油烧好了,鱼哗啦啦倒进去,猫和我一齐大叫。我们都受不了这么大的腥鲜气、油和各种古怪的香味。师傅不理我们,他只是用一把木铲飞快翻动、拍打,然后又添水。锅盖上了,扑扑的白气喷出来。

  我无法在一旁待下去,只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和嗅。我的鼻子受不了。我被这条大鱼的味道,被师傅弄出的各种味道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张着大嘴 吃惊。我敢说,整个大山里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会像师傅一样,这样做一条大鱼。显而易见,这条大鱼不会被当成一道“看菜”,也不会送到老族长那儿去了。

  锅继续喷着白气。师傅在一旁的小桌上摆了碗筷,还摆了一个冒气的壶。我又惊讶了,因为我嗅到了酒的味道。我咬着牙不做声。

  师傅将我和猫招呼到小桌前。他将鱼和汤盛在一个大泥碗中,又给我和猫的碗中一一加了鱼肉和汤。与猫不同的是,我与师傅都有一个杯子,里面倒了深棕色的老酒。烫烫的酒啊,我从来没有喝过。我不敢喝,甚至也不敢吃鱼。这鱼太大了。师傅吃了,猫也吃了,我就吃了。

  这种美妙的滋味第一次尝到。我抿着嘴,吃肉,喝汤,大口吸气。师傅两次让我喝酒,我就喝了一小口。这是格外奇怪的味道。我忍住了,喝完了小小的一杯。心里是滚烫的,无比快乐。

  “孩子,早该为你做这样一餐饭啊!”师傅的眼角有点湿润。

  我小声叫着:“师傅,干爸……”

  这就是入冬之前,小石屋里发生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我在这儿多么幸福,于是更加想念爸爸和妈妈了。

  冬天就这样来了。大山里的冬天,外面的人是想不出来的。山里人忙上一年,主要为了熬过冬天。大雪,北风,还有像怪兽一样的吼叫,那是半夜从山中传过来的。这些加在一起,吓唬我们山里人。

  可是在师傅的小屋里,一切全不可怕了。火炕总是烧得热乎乎,躺在上面听外面的各种声音,想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有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不知怎 么就睡着了,梦也就真的出现了。梦中有种种情景,有的让人高兴,有的让人伤心。梦中爸爸牵着妈妈的手来了,站在面前看着我,我的手背在后面。妈妈说:“让 妈妈看看孩儿学成了没有?”我微笑着,猛地将背后的手举起来,手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师傅变成一只大鹰,我伏在他背上飞啊飞啊, 飞到了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大水中央。

  梦中差不多总是有鱼有水。

  夜里风声大起来,我会不由自主地偎到师傅身边。老人拍打我安慰我。我做噩梦时就紧紧地钻到老人的怀里,他那会儿就一直抱着我。我在梦中叫着: “爸爸,爸爸……”我的右边是师傅干爸,左边是猫。我从梦中醒来就搂住了猫,它的四蹄抵住了我的胸口和肚子。我亲它的额头,它舔我的胳膊。

  小石屋里的冬天,晚上比白天更好。

  (《寻找鱼王》,张炜著,明天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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