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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云南之难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09日11:35 来源:北京文学 宁新路

  一个爱花懂花的人,一定会迷恋三角梅的。芒市的三角梅开遍了街头,也开到了寻常人家院落。这里的梅树上开好几种花,红、黄、白、紫,尤其那红色与紫色更让人喜爱。每片花样的叶,像穿艳丽裙装的少女,在微风中翩翩起舞,且拥抱着一簇又一簇碧绿挺拔的相思竹,显得多情而浪漫,很容易使人驻足留恋。芒市人说,别走,住下来吧,芒市的夜晚更迷人。有这么美的三角梅与花、竹的地方,想那花入梦的美妙,何处寻找?而耿马的一位比花还多情的人,在那里等候,不赶到歌舞的晚餐不开席。

  尽管有浓情的牵引,而我很想在芒市住上一夜。可车拉我们上了耿马的路。我不情愿走,尽管说仅有不到3小时的路程。这个迷恋与不情愿的感觉,随着车子越走越远,后悔之情越来越强烈。

  出了芒市,车子拐了一个弯,驶入一条狭窄的道路。这是土石与柏油相融的山路。没想到车子从此拐进了一条羊肠山路。车轮子越走越慢,车轱辘越来越蹦,山路越走越狭窄,越走越弯曲。云南财政厅预算处陈玉柱的疑惑越来越大:不是说芒市到耿马是二级公路吗,二级公路哪是这般坑坑洼洼的?司机小伙说,一点没错,导航仪上"导"的就是这条路。我们的疑惑被司机用霸道的导航仪注释了。我们是第一次去耿马,既然是导航仪指引方向,不会误入歧途吧?谁也不知道。司机按照导航仪指引开车,导到哪儿拐,就往哪儿拐,谁会怀疑这条路,谁又会不相信导航仪呢!我想今晚不住在芒市那开满三角梅的酒店,一定会是一次后悔莫及的选择。

  车子又拐入一条山间小道,它像盘在山间的一条蚯蚓,是弯与弯几乎连在一起的窄得像鸡肠子的道。这窄道的一边是高山巨石,一边是悬崖深渊。稍不留神,车子会撞上山石;稍有偏差,车轮会滑落山间。在山间看到好几辆大车小车惨不忍睹的样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车子就是不久前失足山间的,车子摔成了几片,有人在清理现场,人会怎么样?不得而知。想必也是九死一生吧。看到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感到今天的赶路,不祥也许会即刻发生,便双手把紧了前座的把柄,有种随时面对灾难的惊恐。车子奔跑两小时多了,应该有一小时会到耿马的,虽然惊惧,而想再忍几十分钟就会结束这可怕之行,又有了一分信心。耿马热心等候的朋友电话问,车走到哪里了?说到什么山了。对方质疑地问,怎么会到什么山呢,不应该走那山啊,莫不是你们想游山玩水?司机说,走得没错,导航仪上导的。对方说,你们绕远了。司机说,导航仪就导的这条路。但我已经晕车了,胃里开始翻江倒海。陈玉柱也晕车了,倒在了一边,不去理会什么。我也不去看那忽而就要撞在车上的怪石,也不理是否会掉进深渊,闭上眼睛忍耐,异常难受,把命交给司机,也交给这车的运气。我真想让车掉头,回芒市的酒店。那三角梅开得正艳,真让人温馨。

  坐在这车上的六个人,除了我和陈玉柱先生很痛苦,有两个人很郁闷,但有两个人很兴奋。郁闷的是作家老衣和云南财政的小何,他们不知去向,而却能沉稳地把车座当床睡觉,睡得很香甜,且睡一会儿吃一会儿山竹。老衣几乎以不停地吃山竹来缓解紧张、难受、不满、郁闷。幸亏有一箱山竹,否则以老衣的狡猾,就地下车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他边以吃山竹安慰自己,边不停地指责周燕。周燕是临沧永德人,一路同行的云南财政作家,这次去耿马采风,是她诡秘的主意。因为去耿马,必然要路过永德的永康,永德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永康是她老家所在的地方。她的私心,想让我们到她家乡采风。她们是边城小县,难得有京城来的人。她把昆明和北京的人,带到她们小县,是份荣耀;她是好心,是想让我们看看她家乡有多美。可这难走的路,这难以忍受的晕车,这提心吊胆的危险,使她的良苦用心的主意,随着痛苦的增加,成了强加给我们的痛苦。周燕遭到的指责,越发频繁了。在难受的时候,老衣甚至对我说,这是周燕的谋害。尽管这样,车里有两个人是兴奋的。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周燕。司机是一个武警即将退役的小伙,身体结实得像壮牛。

  他也许开惯了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也许这种山路的难与险,对他是一种兴奋剂一样的刺激。他把优美的歌曲放得震天响,震得车里的空气也在跳动,他随着歌狼楦璩,精神爽朗而以高度警觉的状态,操纵着方向盘,也毫不动摇地盯着导航仪的指示,在一个又一个岔路口,准确无误地把车开到如蚯蚓般细而弯弯绕的山道和村道上。他是个对山路感觉很好、且对自己开车技能十分自信的司机,他把这蚯蚓般险道上的驾车,当作一种才能的表演了,且表演得很精彩,这让他很兴奋。

  另一个兴奋的人,当然是周燕。尽管周燕面对一个又一个晕车难受的朋友而心疼,也面对来自朋友们的出主意动机的质疑和埋怨,也面对这极其危险的山路,时而感到无地自容,但她吃了晕车药,精神抖擞得很,也时不时地露出快到她家乡的喜悦,或者是激动。所以,她和司机,一个在情绪激昂地唱着,一个在埋怨声中笑着,表现着不同的兴奋。我愤然地说,回芒市去那开三角梅的酒店!司机说,路已走过半,回不去了。车既摇摆又跳舞,感觉车也快散架了。

  刚才走的是石子路,车轱辘像搓石子、炒豆子似的。尽管在这弯接弯的道上行走,而车开得飞快,车胎挤走的石子,打得树叶纷纷飞落。这路是导航指示的路吗?司机说没错。而证明"没错"的,是迎面或后面来的一辆辆车。不是国道,哪有这么多车?我们不再质疑了。车子上了一条道,是油路,可它是比石子路更有意思的路,车在路上弹跳,人在车里被扔来扔去,头顶到车的天花板上,胃肠里的东西,也被提上来扔下去。而且还不单纯是上下的弹跳,让人在弹跳中还有摇摆,像晃荡的瓶子,左右前后和上下跳摆。人成了摇摆跳动的物件,胃里的东西在上下翻腾。这路云南人叫"搓板路",像洗衣服的搓板,车轮蹦极似的,上下弹跳。有人冲周燕喊,这是什么鬼路!周燕说,云南就是这样的路,我们都走了几十年了。我深深想念芒市朋友的热情挽留和三角梅的好客多情。

  在这漫长而糟糕的路上,很容易想一些哲学问题。如果住在芒市那三角梅环拥的酒店,晚上漫步在芒市鲜花绿草中,那会是多么开心的事,也避免了受这番罪。

  我不后悔去耿马,而后悔走这样的路。采风哪里都可以去,不一定非要去耿马,这个选择是错误的。这样痛苦的行走,犹如饿着肚子看戏,眼里全是茫然。北京堵车虽然苦恼,但也没有走云南这路痛苦;宁可遭受北京的堵车痛苦,也不愿受这花海里的摇晃。都市人享受了道路的平坦与繁华,享受不到这青山绿水与绿色的空气;山里人享受了青山绿水与绿色的空气,享受不到行走的平坦与繁华的热闹。

  究竟是山里人幸福还是都市人快乐,应当是各有各的幸福,也各有各的局限吧。在摇摆难受之极时,脑子里产生了漫无边际的想法,甚至感到北京的堵车之苦也不算什么了。

  车在山道和林间绕了快5个小时了,首先忍不住胃里翻腾的是陈玉柱,让急停车吐了个江河滔滔。他说,肠子快吐出来了。眼看太阳西沉,赶紧赶路。这摇摆与蹦极似的折磨,使我的头、我的胃、我的四肢难以忍受了,我强力忍耐,等待耿马的到来。可司机说,还有一半路要走。我感觉再要走下去,比死还可怕。看到我们这样,周燕像犯了大错的人,愧疚得不知怎么办好。而我们难受得已无力怨责她了。

  周燕生活在边疆小城,住在别墅般的房子,上下班回家路程不出半小时,玩乐在小城方便自如,没有堵车,没有污染,满街熟人,悠闲怡然。她要去看北京,她从小城坐长途车一天半到昆明,再坐飞机到北京。她说,她的小城虽与昆明距离短但路途太长,昆明离北京虽然远而时间很短。她到过北京,她感到在昆明和北京出门是宽阔大道,开车虽拥堵却没有高低不平的山路。就凭出行平坦,她觉得还是北京和昆明好。她的感慨,也许同所有云南人一样,在渴望开阔与平坦。云南人喜爱山,享受山,却也让山遮拦了视野,让山拦住了去路,也让山阻挡着远行。云南什么也不缺,缺路,缺穿越千山万岭的路。

  车子终于从"搓板"路拐到了一条水泥小道,当然是导航仪导的。正是村镇的集市时候,路上是挑、背、扛、提、推山货和百货用品的村民,路边的山货和百货杂物几乎摆到了路中央。遇到了云南东西最多、人最多、最热闹的镇。鸡狗猪也在路上大摇大摆地闲逛。车比人走得慢,我的头要爆炸,肠胃在翻滚,看到了旅馆,我用尽力气喊出话来,终于喊出"停下!"身边的玉柱听到了,让车停下。我说后面有旅馆,我要住在这里,不再走了!登记,开门,我顿时瘫软在了床上。睡在床上,还是天旋地转地晕眩,我大口喘气,冷汗淋漓。想,死也不再坐车了,休息过来回北京吧。睡了一个多小时,眩晕与恶心减轻了一些,就想再找大点的宾馆住下。可出了镇,又是土路和弯弯绕的山路,看不到城市,只得继续往前走了。

  这杂乱而繁华的镇,是这一路除了永康镇外,经过的最大的镇了。在这大山里的小镇,昆明和北京有的商品,这里几乎都有,虽然很廉价,也许不那么货真。这摆满一条街的商品,应该体现了云南所有乡镇经济的活跃。正是因为有了这条蚯蚓般细长的路,才有了八方商品的云集。路,对于这样偏僻的山村人来说,就是梦想幸福的翅膀。这里的茶与山道,曾经连接着云南的茶马古道,这里的茶源源不断地走上茶马古道,运到了中国北方,运到了欧洲等迷恋这里的茶的地方。世界上喝过茶的人,大都喝过云南这山村的茶。云南的茶是神奇的,每个茶的山村都是连着世界的,云南人是了不起的。云南不仅有奇妙的茶,还有世界上最美的花、最美的树、最甜美的水果、最壮美的山和江河。云南给世界奉献了一个绚烂多彩的天然公园,云南人给我们北方人奉献了争奇斗艳的花卉和芒果、香蕉等美味的水果。云南的多民族还给人类奉献了动人心弦的歌舞和奇妙与独特的文化。没有云南大美的中国是失色的,没有云南大美的中国是孤独的,没有云南多民族的歌舞是寂寞的,没有云南多民族文化的精彩是缺乏想象力的。云南为中国和世界的贡献是巨大的。我突发奇想,所有喜欢这里茶和水果的人,应当以回报这天赐之物而捐钱,把这条路拓宽了;云南为中国和全世界提供了香美到极致的茶叶,所有爱云南的人,都应当为云南人投入,为云南人走上通畅的路而出份力。

  出了村镇,又入"搓板"路。胃肠被折磨得再也忍受不住这摇和摆了,又回到了极其难受的状态。弯路漫漫,我要求停车,我不坐车要步行。朋友们也忍受不住这折磨,也跟我一道在山路上步行。车子缓缓跟在后面,或者开到前面一段又一段路地等候。步行好几公里,身体好受一些。终于又到小道上,车来车往,行走危险,继续坐车。这路忽上忽下,心一惊一吓的,眩晕与恶心又涌上来。车从一个长坡滑落到底谷,是一条碧绿漾漾的江。见到江我更想吐了,车到桥上我下车呕吐,我扶在桥栏上,头伸向大江呕吐。吐了个舒服痛快。周燕慌了,急忙过来要拍我的背,我仍在狠狠地怨她,让我们走这样的路,受这般罪。她这安抚小孩的把戏,我拒绝了。朋友幽默说,这是怒江,你在给怒江的鱼儿喂食呢。桥下怒江在翻滚,江涛让人惊,我回头狠狠地看了周燕一眼,狼狈地坐在桥上喘息。

  已奔波6个多小时了,我实在不想上车了。还有多远?司机说,有3个多小时路程。这3小时路,一定会要了我的命,不走了!而耿马的热心朋友来电话说,到耿马至少得3小时山路,眼看天将黑,今晚住在永德的永康镇吧。这桥离永康镇1个多小时,他在永康等候。曙光就在前面,车子在落日里进入了苍茫山路,拧得像麻花一般的山路。

  车又进了村道。仍然是拐来拐去的弯路,仍然是忽高忽低的窄道,仍然是上下弹跳和左右摇摆的"搓板"路。又饿又闹的肠胃,被蹂躏得刀绞般疼痛。

  路边有了村庄,有灯火与炊烟,好像闻到了饭菜飘香,盼望车就地停下,或者车就地坏在这里,就可以住在这里了,跑得仍很欢的车,让我沮丧。而此时周燕忽然兴奋起来。她指着窗外的灯火灿烂的村庄说,那是她老家。全车人看那个村庄,村庄在山的苍穹里,灯火映亮了山上的树,高大而浓厚的树包围着村庄,村庄在夜幕里神秘而多情。车到了又一个村,起码有10里路了。周燕兴奋地说,这里有我的母校,我就是走这条道上小学,又上中学的。我一个人常常走夜路,每次都害怕有鬼和坏人。这路上的蚂蚁和石头也认得我,我也认得它们。她纯真的情愫,让我积聚了一路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我对周燕和这山这村这地方,忽然有了感慨:多么偏远的边疆小村,周燕每天来回赶10多里山路上学读书,多苦!她说,我们家乡太美了,上海知青在这里落户的不少呢。她给我们讲上海知青爱上家乡姑娘的故事,最后不回上海而甘愿做永德人的自豪,她很自豪。她爽朗地笑着。

  车还在绕弯,只是越来越慢了,入夜的山路行走更险。到永康还有1个多小时路程,饥肠辘辘与头晕目眩,几乎要折腾得我快昏过去了。周燕给我们接着讲上海知青艰辛的生活与浪漫的爱情故事,故事很精彩,有解饿与提神的奇效,我有了一点精神。看看表,快9点了。急切盼望到永康。快到了吗?周燕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车又入忽高忽低的山路,穿过浓厚的夜色,把路边的山与树推远,终于翻过了山--永德县永康镇到了。我们拖着瘫软不堪的身体,勉强下车,耿马的朋友把我们扶下车来。这时,已经快10点了。

  这一路,行走了9个多小时!那么加上明天到耿马的3个多小时路程,那就10多个小时的山路了。尽管歇息在了永康镇不错的宾馆,但我还在后悔应当住芒市,仍然想着那笑得爽朗的三角梅的留意。耿马的朋友说,芒市到耿马,最多4小时,你们走的是二十年前的老路。司机说,是按照导航仪走的,会有错吗?肯定走错了,是导航仪导到了老路上。司机感到难为情,给自己打圆场说,这也许是你们人生的一笔最大财富呢!这话,让我们哭笑不得。苦难就是苦难,苦难绝对不是人生的财富,适度的苦难也许会是感受与找到幸福之门的财富,而极度的苦难绝对是灾难。

  这苦痛的长途颠簸,毫无疑问是极大的折磨,也毫无疑问不是人生的财富,但它让我们知道了,多年前云南人出门是多么费时、费车、耗人、受罪,甚至有多少人付出了生命代价。

  好在这样的路已成过去,全滇已有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而让人忧的是,这样的路还在用,车祸还在发生,人还在伤亡。不知云南人什么时候不再走这样的蚯蚓山路,那应当是云南出行之福的到来。

  尽管有了高速路,车从昆明到边疆,也得走近20小时。周燕是感受长途车最为深刻的云南人之一。她去趟昆明,要在车上睡一个晚上,还得大半天,每次来回的折磨如同经受一场大病。她说,云南人的生命都浪费在路上了,云南人的钱都花在路上了,许多云南人的命丢在路上了。这话不虚。缺少铁路的云南,最佳的出行方式,就是飞机。难怪云南财政投入大量资金,支持高速公路天险通坦途,开辟空中通道,这使人多么喜悦呀。美丽的三角梅开遍云南山峦江河,云南是一片仙境般的地方。结束云南人远途的颠簸跋涉,那将使更多云南人真正活在人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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