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散文 >> 作品展示 >> 正文

冯景元: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17日11:44 来源:天津日报 冯景元

  1

  用眼睛装不下的,都是大东西。海就是,它永远让你望不到头。

  应友人之邀,我们一行人到宁河七里海西海,从车上坐到船上,在无污染的,用电瓶装置驱动的速度中行进,始知什么是远阔,什么是无边。船行水之上,人站到与海相贴相近的平面位置,看浩浩的,波漫无边的大水,带着一种穿腑的清凉和快爽,向你荡漾过来,一眼望去,视线无阻,打到水天一线的极远,而近边闪过的,只是绿嫩丛丛,刚从水底蹿出的芦草,和行船惊起的鱼漩时,生出的就是这种感觉。

  海,在天津这座城市里,是我们属的一种最亲昵的称唤。诞生天津城市的母亲河,就叫海河,老天津卫的本地人,都称自己是海下人,天津最早通往塘沽的一条最长的大道,就叫海大道,三条石老胡同里的许多男孩出生,落草时起的小名大都叫海:大海、二海、小海、老海。按出生岁序排,老海最小,是最末生的。

  而面前,七里海的七里,却不是序,是概数。汉字解七,是天地人三象加春夏秋冬四时或东西南北四方的和,是周周无边的永、常。同行的宁河文化人解说:七里海方圆95平方公里,明清时期比现在大三倍,更早是渤海的一部分,有上世纪50年代在它身边发现的古海岸遗址作证明。很早就知道,在挖掘古海岸遗址时,从七里海身下发现的,巨大得连在《逍遥游》中写“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庄子都没见过的,只一块下颚骨就长达2.5米,足足高过一个现代的鲸鱼骨。还有,与古海岸同时出现的牡蛎礁上,形体硕大至,宽10至15厘米、长40至60厘米的如一叶小舟的牡蛎壳体,都让人们惊羡。

  水光波影远阔、潋滟的七里海,是那个连天接远,总是一波一波、一浪一浪、一潮一潮不歇不停的,波涛汹涌的世界,经过上万年滚荡留在这里的宁馨儿。抑或说是,伴湾近岸的这片水,经过沧海桑田,日月滚动,走了七千至上万斯年之后,始与母体断脐,走到我们近边的。

  《宁河地名志》载:与七里海近在咫尺的芦台镇,古代曾名“海口镇”,是兵家“设关卡,筑炮台,守海防”的必争要地。而且直至1000年前,“苍茫千顷”“吐纳川流”的七里烟波,还和渤海有着直接的连接,只是发展到近代和后来,岁月淤壳、海积沉淀、陆漫50里,才把它隔断。

  2

  海,在天津方言里,就代表着远、多、大。现在站在宁静、远阔的,作为“泄湖”讲,“湿地”称的七里海畔,驰在一片浩渺之上,极目四望,让我想到的,最纯正简白的天津话,就是这一个字:海。海了、海远、海阔、海高、海大、海去了,无边无沿,没法道尽、洞尽、数尽、阅尽。

  不知到七里海多少次了,这是走得最近的,也是最深的一次。以前大都是隔岸观,远远地看,在文字里,或在镜头中。记得十数年前,在晚报的一次征文中做评委,悉心看过十数篇写七里海的文字,其中印象最深的一篇,就是追忆孩童时节,划着小船,到七里海深处,在晨云暮色中拾禽羽鸟翎,找野鸭蛋的。还有以七里海苇草作赋,讲其可造房、可护堤、可编织,芦絮飘花,芦笋入药,芦叶成笛,民唤“铁杆庄稼”,诗称“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

  2000年后,从最早天津电视台,筹拍第一部有关城市形象的航拍片《飞越津门》起,以后在每两年一次空中航拍摄录的,城市自然风光的真实资料中,都一睹为快地见到过大篇幅、原始镜头展现的七里海。天津有水的地方很多,唯域宽无际,与天比远,到处是深深的,带着古陶、贝壳气息的湿地生态泥土的七里海,是镜头不可遗却,每部拍天津片的摄制组必到的。

  2005年,电视台国际部的两位摄像,冬日在冰上拍下的,长达一个小时的七里海渔人用包网在冰下捕鱼的镜头:季节和海,成列的人,在雪白宽阔的冰面上拖网喊喝地行进;寒风里,起网渔人脸上冻出的红润;明空炫日,冰水飞溅中,满网的锦鳞大鱼,诱人地卷尾蹦跳,我都若身至其里地看过,有的留恋不去的,反复观看多次。

  2008年,编《全景·生态天津》一集时,我为七里海东海鸟岛上集聚的岁岁来津的飞鸟,和一只在静谧中,久久伫立水边苇畔的苍鹭,感动得信意写下,至今为人作精辟语的:“七里海,鸟的天堂”、“伫足的苍鹭,那是一首诗”。后来,从规划局得到的《天津通志·鸟类志》上得悉:天津位在世界的亚洲、大洋洲候鸟迁徙线上,每年途经天津的鸟类有300多种,包括白鹤、黑鹳、金雕、遗鸥、大小天鹅,其中的三分之二落到这片水域充足、生态静谧的七里海。

  3

  船在思索中,快速行到上行的终点——七里海的海子中间,过去曾有人住过,如今已开发成可以驻留风光、停靠船舶的七色小岛。

  众友人登岸,斜刺里带大家去看岛上人工饲养的“四不像”,我执意停下来,独候在一座四方方木造的凉亭里,回看来路、远岸和岛上四向无扰的水色天光,一种宁和、大化,一片柔曼、静美。与人为物造所谓现代景观相比,这天然史在的原本,更让人目入迷髓。在这不同于纳潮通洋、波涛汹涌的大海的,犹如淑女处子般的七里海的岛腹上,放怀地想起,有关宁河,有关这海的一段往事,和天津的一位学者。

  往事,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一个春上的宁河镇东8里赵学庄。几个农民挖沟垫地时,一镢头碰出蹊跷,出乎意外地在深约半米地下发现了古鹿角,而且不是一两块,很多,他们捡拾起来,足足装满了两抬筐,因为没有牙齿和其他骨骼,而且一下子有那么多白灿灿的骨节,玄妙地堆在一起,村民们就猜测是龙骨,你一块我一块地纷纷拿去做药,其中有三块较大的鹿角,被“家里有书”的人家,不一般地保存下来,解放后辗转送到北京中国科学院古脊椎研究所。经鉴认,原来是,至少要上溯到新石器时代以及殷代以前,现在已经灭绝的“四不像”角。这就是七里海至今仍在岛子中间僻出栏场,饲养新种“四不像”的渊源。

  学者是已经作古的天津著名史学家,大我一旬往上的李世瑜先生。他是至今“写定在天津城市发展史上”,发现并提出在天津市内“有三道古海岸线与渤海湾呈平行分布”的第一人。半个多世纪以前,出于一个学者的责任和“前天津史编纂”的需要,在宁河县文化科的帮助下,他从宁河起步开始的《关于渤海湾西部海岸线向东推移过程的调查》,就与解放后断定的,40年代赵学庄村民在地里发现“四不像”古鹿角线索有关,可以说是闻讯觅踪、踏息而至。他在第一道蛤蜊堤(也即贝壳堤)的调查中,真实地记载下这样的文字:“芦台、宁车沽一带的蛤蜊堤,成分以黄色细沙为主,夹以魁蛤、竹蛏、牡蛎等少数软体动物的遗体。”

  这位醉心于海、醉心于城市发展史的学人,自此而始,走遍四郊五县的许多地方,先后于1957年夏秋和1958年、1959年两个通年,多次实地踏勘、考察寻踪,在获得大量资料的情况下,提出津门古代海岸线遗迹共有三道的论断,在中国《考古》上发表了《天津一带古代海岸线遗迹的初步调查》的论文,并于1963年做了复查,20年后,跨过“文革”,又于1984年、1986年,两次邀人做了认定。

  我是上世纪90年代为华苑起地名时认识世瑜老的,一位早期毕业于南开,身材魁梧,为人亲和,著述认真、质朴、大方的学人。为编电视剧,曾在一次会间,向他询问过张伯苓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他用三个一概括:“一脸正气、一身大褂、一口天津话”。他说,那个年代,张伯苓用一口纯正的天津话演讲,把张学良都打动了,说明他的威力,也说明天津话的威力,可惜现在的相声、小品,把挺好的天津方言给糟蹋了,光剩了逗哏。李世瑜先生说着站起来,给我加动作再现当年的,模仿了一段张伯苓的讲话,实实的声震屋瓦。 

  李世瑜先生自己毕生说的,就是一口纯粹的天津话,他为自己认定的事奋斗了一生,百折而不悔,他就是一个“海”。

  4

  在汉文字里,海是合天巨相,不独于水。凡大、凡深、凡远,即是海,山是海,云是海,雾是海,天是海;风月是海,人文是海,情谊、歌好、巨量的容盛,也都是海,汉语没有一个词,不被它吸引和收容。而且不因其大而略微,当你走近它的同时,它同样会走近你。

  看“四不像”的同行回来,把我从关于海的放怀思索中叫醒。大家一起相约,沿着七里海为乘船上岛往回走的人,设置下的“之字蛇行”长长曲廊,踏海步行。有人细心地看了一下路牌,上面标示出的文字是:从这里往回走,行程2.5公里。也就是说,须臾乘船,我们已经行到七里海的深处了,如是情景,舍不得离开地站下,以海天为背景,让同行用手机拍了照。

  回路长长,曲廊设置,一段一景。大家任自三两、前后,不同地走着。我不想快行,与友人乱侃地拖到最后,并转而“掉进书袋”,想起与宁河七里海相关的诸多文事。

  50年前,生命盛旺的年华期,我参军入伍,在部队当过海测兵,沿海岸线,从北至南,塘沽、青岛、舟山、厦门地奔波了13年,记得我穿着水兵服,已经有了可带新兵的下士军衔的时候,在宁波镇海,一个直属团编制的部队里,邂逅过一个长得十分白净,稚嫩脸上充满了文气的宁河籍新兵,因为他在墙报上写过一首诗《从一个海到一个海》,让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孟庆贤。他说的是从家乡的七里海,到宁波的镇海,一路踏浪走来,在家门口的海子边长大,到国门口的海岸边站岗。他的文字,从那个海到这个海,很有特点,所以让我记下了,到现在不忘。

  再早,天津工人文学社的领军人物,写小说《欢乐的离别》的万国儒,是宁河人;更早,在报纸副刊上,经常读到一个用优美文字写散文诗的陈道华,也是宁河人,他的文字里总有一股让人说不出的,静谧、沉郁的宁河味儿。

  台湾,著名的散文家,80年代,以《罗兰小语》感动海峡两边的罗兰,也是宁河人,她透穿世事的女性文字:“女人是水做的,是说女人是活水,不是止水”,“爱,可遇不可求,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语用之筋道、慧至,让我至今记得。

  还有现居北京,和林希至交的文兄柳萌,也是宁河人。那年他出任《小说选刊》主编时,我曾和林希一起赶到北京祝贺,因为此前他把我采访过林希的一篇文字《我和林希谈通俗》,推崇备至地全文发表在《小说选刊》上。柳兄灯下促膝,腹怀开敞,舌无阻滞,为人为文,皆快意至极。

  再就是天津市作家协会前副主席柳溪了。柳溪不是宁河人,但她对宁河、七里海的那份情致,是言说不出的。这位纪昀纪晓岚的后代,遵父命一生不过生日,缘在她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母亲是生她那天走的,但到她80岁那年,作协机关提出要给她过一个生日时,她却答应了,条件是:不吃饭,不要生日蛋糕,只要辆车,陪我到宁河七里海去转一转。我至今记得,那天,老太太话说一路,谈兴很高,从潘庄、七里海、芦台县镇,每每下车俯仰,对街宇铺门、路径野菜的那种熟识确认,都让我不胜感地体味到,其内里,定有与这宁河七里海的“河海”,不与人知的大文章,我曾约过,发她日后的文字,只是未久遭遇车创,许多事不及付诸。柳溪现已作古,老太太80岁生日执意要到宁河、七里海过,始终是个谜。和作家个人经历有关的许多事,有当知当问,也有不便知不需问的,但我确信,宁河、七里海这个名河据海之地,一定有让柳溪难忘,和如若不来此生就不可释怀的地方。

  多年后,我获一册《七里海野生植物图鉴》,从中对号识认出她讲过的,蔓青、扫帚菜、马康草后,曾面朝宁河的方向,作深深一拜。

  5

  海,不可泳思的,在曲栏回环的脚下,也在我无边遐想的心中。只是,边思边行着的我,朝岸去处的回步越走越慢。凭栏看过飞鸥和野鸭的同行,已经走出好远,咫尺水面,清风袭肤过耳,远处木岸上,巨大拉伸膜制的帆顶,清晰在目。友人远远地停下,等着,不是催地告诉我:接下来的行程,是到七野海的东海,去看坐落在那里的梁斌展馆。

  哦,梁斌也到了这里吗?这不是催的催,竟让我的脚步,一下风生起来。梁斌的老家在河北冀中产棉著名的银蠡县,《红旗谱》成稿的起势在保定,他也不是宁河人,但诞辰百年过后的一个魂归故里的形象展馆,却也要像80岁生日要到这里过的柳溪一样,坐落到这河海之地的七里海边。两位从河北步入津门搞文学的大家,最终的生命河流都逐奔到这里,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这让我想到河与城、城与海、海与人的关系,无河不入海,无海不纳河。宁河是河,怀中抱着澄盈的七里海;七里海是海,海中纳着穿流而过的潮白河。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河,每条河的奔向都是海,而且愈是一生走过,生命到了下游,宽阔沉静,能浮大船的时候,越是浴日升月,江汉朝宗,向海灿烂。

  游弋过远古巨大长鲸和壳体似舟的七里海,万年修行过后,变得如是静波素练,有着众多的美奂秀如,怎么不会成为文事聚集、文雅奔流的逐向和归地?

  想到这,快步拾阶踏岸,从七里海西海跨越潮白去东海,到一百年前出生,名唤魁儿的梁斌展馆,去拜梁斌……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