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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坚德:凝眸陈忠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6年05月06日08:33 来源:中国文化报 夏坚德

  四月二十九日早八时,我在韩城采风,餐桌上突然间就问阎安,陈忠实先生病情怎么样了?他表情凝重地说,唉,不太好。接着,省作协的电话就来了通知:陈老,刚刚走了。

  心是一紧。然后就是酸楚。几次眼泪涨潮……

  记得那年,我所在的陕西省体育局召开新年茶话会,请专家们座谈提高体育创造力的专题,要我去邀请陈忠实先生。那些头衔——中国作协副主席、《延河》主编、小说《白鹿原》的作者,都是明亮撼人的。陈先生推辞。他说我可不懂体育啊,听听别人讲那倒可以。我坚持着单位的邀请,陈忠实先生就到了位,也讲了几点与体育贴切的观点,大家听后都说他讲得很好。

  那年西安的六月已经很热。陈忠实先生满面核桃纹暴露着沧桑,鹤发趋后,独立在体育专家们中间。他专注的目光漫漫在薄雾状的阳光里,抽着自带粗壮浓烈的雪茄,右手一根食指点点戳戳在空中,向天也向前,吞云烟,喷吐雾,语气秦腔浓重,缓缓地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即使长寿也不过百年。所以,人,都要珍惜生命。珍惜生命的途径有两条。一是让有限生命中的创造力充分表现出来;二是要保证生理机能生命的健康活力,使具有创造意义的生命在机能健康正常运转的基础上,把生命的可创造性发挥到最好……”

  你看,陈忠实先生是不是讲得很贴切、很好?

  我认识陈忠实先生算很有缘分的事。一九九七年,西安出版社出了一本我的散文集《丈夫的名字叫西安》,西安市作协创研室的朱文杰老师对我说,有了专著,你就可以加入陕西省作协,去不去?

  西安市文联在城里西北方向莲花寺的巷子里,陕西省作家协会在和平门城里东南方向的建国路上,我工作、居住在和平门城外建西街,能到陕西省作协那真是台阶高了,距离又更近了,还是组织推荐。我很高兴地答应道:好啊,我去!

  朱文杰老师为我开了介绍信,并嘱咐让我去找一位叫李秀娥的大姐。说她是省作协负责创联工作的老同志,一个很好很开朗的人。

  那是十二月一个飘着雪粒的早上。我带着一包书,先去单位请假,让办公室领导在介绍信上签了字,盖好章。八点半,我就骑自行车去了省作协。

  作协没人。小院子很安静,各个房间都锁着。在一个立了碑像古殿大堂样的屋子台阶下,我支撑好自行车,站在一株小树下搓手哈气,等待李大姐。

  “啊哈!嗯——唉,哎!你找谁呢?”忽然就有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嗡嗡喝响,震动了整个由黄土、枯树、小瓦房、青砖墙、干水池组合的宁静小院儿。这是一个主人的声音。

  我刚才就这么进来了,并没有给谁打过招呼,可我也没看见人哪。我抱歉地回头朝上一看,古殿大堂台阶花砖女儿墙后立着个半老汉,一手提着铁壶,一手拎着根捅火条,很像我们家属院的看门人。我就连忙回话说,哦,我在等李秀娥呢。

  外边冷得很,她还得一会儿才能到呢,你先上屋里来等。喝些水,咋样?

  那好得很。我锁了自行车,上台阶,进到廊厅东头一间挂着脱线竹门帘的屋里。老汉已将大铁炉的炭火捅得火苗红红蓝蓝白白的,感觉暖和多了。我感激地冲着好心的老汉笑笑。他说,来,你坐。我说,好。然后他就开始埋头拆开许多堆在案桌上的杂志和信件,很多很多很多。

  在《体育世界》杂志社,我曾负责通联工作,每天也和这位老汉一样,要拆许多的信件,分发,回信,寄刊物…… 那时,我还很年轻,又好奇又努力,神速快捷,好像有鬼在催你。现在看老汉一把年纪还要干这样繁琐的活儿,就充满同情地说:我来帮帮你吧?

  “你帮不了。”他把一直很严肃的脸抬向我却不看我只眯眼看他自己手里的活儿,回答着我的话。边看还边问我:“你找秀娥,啥事么?”

  “加入陕西省作协。”

  他这才抬头看我问:你叫啥?

  “夏坚德”

  哦——他仿佛想起来了什么,说,那一天我还在晚报上看见介绍你了,还有篇文章,很有艺术性的。俄以为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你呀。出咧个啥集子?啥?啥《丈夫是西安》的个集子,得是的?呀,那你厉害得很呀!全西安市都是你丈夫,你奏太歪咧么!啥时给俄也带一本来看看。

  我说,今天我带来了十本。一会儿我送你一本。

  你,见过我吗?我摇头。他又指指一个信封的名字说,你认识他吗?我看见“陈忠实收”几个字。说,哦,这人写的《白鹿原》小说我读过。可我不认识他,书里又没有照片,封面就是画了个穿棉袄的驼背老汉嘛。

  老汉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说,是这样!啊,那你加入省作协是要先回去准备这么几样东西的。然后再来找秀娥。咋样?老汉立时拿起一支粗笔在一张纸上用大大的柳体写道:一、申请书;二、写作简历;三、作品目录和著作八九本。是供省作协讨论研究的。

  我看看他递给我的纸说,这好办,我就在这儿写。老汉说,你回去写。我说我不回去,就在这里写。他又说,你还是回单位去写,还要盖章子,还有著作呢。

  我没再理他。开始认真按那三点要求写了三页纸。然后,要胶水,要剪刀,要订书机,在三页上面贴上西安市作协推荐的介绍信,上面已经有我们单位领导“同意!支持加入”的签字及公章,然后,出门下台阶取书十本,送给老汉。我叮嘱他说,刚好,你好人做到底。你帮我看看写的这些行不行,别让李秀娥大姐看了通不过。老汉笑笑摇摇头说,我还没见过这样不听人劝说的女子,你回吧,让我好好看看。

  他又说,你真不认识我?

  我说现在咱们不就认识咧吗。老汉低脑摇头,然后嘿嘿嘿地笑起来,一会儿还哈哈哈地仰头朗朗地大笑起来了。我一惊,再小心谨慎地问老汉,咦,你凭啥笑成这样嘛?

  “我就是陈忠实。”老汉洪钟般的声音很高。就像秦腔戏中小边鼓哒哒、哒哒、哒哒哒地刚刚细碎着,突然“咣”的一声锣。一个英雄亮相,静场,叫道:“陈,忠,实!”

  我顿时愣住了。吓住了。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名字。

  我那一出溜飞也似的逃奔出陕西省作协后,就再也不敢妄想加入陕西省作协的事情了。不久,李秀娥老师电话里和风细雨地通知我去陕西省作协填表。她说,你的申请已初步通过了。你得找两个省作协的成员当介绍人。我说我不认识谁呀,那就您和陈忠实先生吧行不行?她说可以,我很愿意。但陈忠实主席那里你要自己去说。我想想说,那好。

  我去了。陈忠实老师在医院刚做完胃切除,才一周,正靠躺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的高干单间病床上。看见我来,他就坚持要下床坐在小凳子上和我说话。我很犹豫。他连连问有啥事?我说没事没事。他又紧问一句,到底啥事?我就说我想请他当我的加入省作协介绍人。他说,这是件好事情嘛,我愿意!我就这样有了在文学殿堂再上一个台阶的平台。这是我的文学生命,我一直很珍视它。

  二○○二年,经陕西省作协党组推荐,我到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首期高研班学习。开学那天,鲁院常务副院长、《小草在歌唱》的作者雷抒雁老师坚持要点全体同学的名,四十九位同学,一一站起来答应。后来雷院长告诉我说,当时点名也很想看看陈忠实和贾平凹同时都极力推荐的夏坚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我又申请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介绍人就是雷抒雁和陈忠实。朋友李芳泓女士曾千辛万苦为我的表格在西安寻找到陈忠实先生,他欣然签字。

  记得曾有人请教诗人雷抒雁先生如何写诗歌。雷抒雁说:“写诗,如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人最初那种很自然的呼吸。”我认为与人相识,也如呼吸一样,自然最好。任何生命,都有在自然中生长的第一声啼哭。自那美丽的第一声“啊哈!嗯——唉,哎!你找谁呢?”这是一个关于文学的美丽开头。之后,我们关于足球,关于朋友,关于书法,关于奥运会,关于写作,关于谁扮演白嘉轩家的地主婆田小娥她妈,还有“荞麦园”里关于白骨精和狐狸精……就有了太多的趣味、趣事。关于我的散文小说,评论家畅广元曾在一次开会时问及陈忠实老师,他用了很简洁的两个字评论了我的作品:“别致!”

  张山在奥运会飞碟项目夺冠时,我们曾一起去射击场打过飞碟。在射击场,陈忠实老师为陕西省著名的国家级射击冠军的教练芮青也写下两个大字:凝眸。人的生命非常短促,我们的人生态度就应当是这两个最简单又最有力量的字:凝眸。

  陈忠实先生一生忠诚文学,文字不会消亡,文学青春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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