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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晶明:改变命运的序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2月21日08:0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阎晶明
经典作家之 鲁迅与“二萧”经典作家之 鲁迅与“二萧”

  好为人序是文人间开玩笑的事,这句话既非完全的嘲讽,也非十足的褒扬。但好为人序行为本身与好为人师的含义基本相近,既有关心与热情,也有指点 与自负。通常来说,序言是一个著作者发出的请求,向他心目中尊崇的人,他的前辈、导师,敬仰的同道或权威人士。作序者一旦接受好意,也一定会尽全力为作者 尽推荐之力。这是惯例,也是常情,是序言的通用规则。

  鲁迅为别人作序不可谓不多,他非常清楚文人们谋求作序的目的。“代序却一开卷就看见一大番颂扬,仿佛名角一登场,满场就大喝一声采,何等有 趣。”(《序的解放》)鲁迅对此深怀警惕。就文学作品的序言来说,鲁迅作序的特点是:一、他一般只为青年作家作序,以尽扶持之力。二、他为别人作序的目 的,不是向人推荐自己发现了一个创作的天才,而是受中国青年带着血和泪的文字感染,让他觉得应该介绍给更多感同身受者。他看重作品与时代之间的直接的关 联。三、他从来不回避作者在艺术上的不成熟和作品在艺术性上的欠缺与不足,他会直指缺点,也或者含蓄暗示。四、这种不足通常不应当是概念化、口号式的夸 张,其实这些作家常常天赋才情,只是运用还并不熟练,他们没有功利的革命文学的标榜,却有一颗不安麻木与迟滞的心。

  鲁迅为萧军、萧红作序,正是这些特点的体现。

  鲁迅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萧红的《生死场》作序,实非好为人序之举。“两萧”的小说加上叶紫的《丰收》,是一套名为“奴隶丛书”的作品,鲁 迅为三位青年作家专门成立了一个叫“奴隶社”的社团。可以说,三位作家的作品从一开始创作就得到鲁迅的关心,寻求出版遇到重重困难和阻力,又是鲁迅为他们 专门想办法出版,可以说,两萧的小说从创作到出版都蕴含着鲁迅的心血。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鲁迅与“两萧”多次通信,那些通信中,既有对创作的关心,也有 鲁迅个人心迹的表达,是研究鲁迅后期思想的重要资料,弥足珍贵。

  先来说序。鲁迅为萧军《八月的乡村》作序,时间为1935年3月28日,题目为《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田军是小说出版时用的笔名。《八月 的乡村》是他著的长篇小说,作为“奴隶丛书”之一,小说于1935年8月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鲁迅为萧红《生死场》所作的序,写作于1935年11月14 日,题目为《萧红作〈生死场〉序》,作为同一丛书作品,《生死场》也于同年12月由上海容光书局出版。

  鲁迅在为萧军萧红所作的序中,铺垫在文章中的底色,甚至鲁迅强调的主题并不完全是二位的小说本身,而是他一直在思考的中国,这思考不是文化学意 义上的观察,甚至也不是国民性的批判,严峻的中国现实,混乱的社会状况,凋敝的世间景象,让鲁迅无法从现实中国脱离开目光和思索。在两篇序文里,鲁迅开篇 所谈贯穿其间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所见的“现在的中国”。在为萧军《八月的乡村》所作序中,鲁迅借爱伦堡的话来表达自己眼里的中国。“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 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鲁迅说:“这末两句,真也好像说着现在的中国。”爱伦堡这两句话在序文中出现了三次,鲁迅借此递进式讲述中国历史与现实中的分 裂景象。他由此将萧军小说置于重要地位,他说:“但是,不知道是人民进步了,还是时代太近,还未湮没的缘故,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 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即在“荒淫与无耻”之中,看到文学家进行的“庄严的工作”,这是一种文学的希望,更是中国不灭的火种。鲁迅为萧 红作序是在上一序的半年之后,但其思考却如出一辙。这也是中国的情形并没有任何改变的原因所致。序言的开篇仍然是现实中国分裂的景象:“难民虽然满路,居 人却很安闲。”  “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的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中,《生死场》将鲁迅带到另一个世 界,这里一样有苦难有挣扎,但“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一样是微弱的希望火种。而“坚强”与“挣扎”在这篇序文里也是三次被提及。

  两序并没有在小说艺术上给予过度夸赞、褒奖,也没有以大师口气进行教训、辅导,他明确小说的意义,对其不足也一样或直言指出,或委婉暗示。他说 《八月的乡村》“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 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说《生死场》“这自然还不 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 少明丽和新鲜”。他向读者推荐阅读,认为《八月的乡村》“凡有人心的读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而《生死场》“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 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鲁迅不但是小说的推荐者、作序者,同时也是小说的“策划者”“出版者”。他为此成立的社团是奴隶社,设立的丛书名称是“奴隶丛书”,这一名称深 有寓意。在《八月的乡村》序中说:“我们的学者也曾说过:要征服中国,必须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而《八月的乡村》的意义,就恰恰因为“但这书却于‘心的征 服’有碍。”在《生死场》序中更进一步指出了“奴隶丛书”内涵:“然而我的心现在却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写了以上那些字。这正是奴隶的心!—— 但是,如果还是搅乱了读者的心呢?那么,我们还决不是奴才。”强调是“奴隶丛书”,是强调现实命运的被迫性,而强调“决不是奴才”,却是不屈者的坚强意 志。这与为萧军序文中的“于‘心的征服’有碍”是精神内核上的完全印合。从1934年底开始,鲁迅对两位来自东北的青年作家的来信给予热情答复,不但在创 作上关心,生活上鼓励,而且对两个穷困潦倒的陌生人提出的救助请求,尽力给予帮助。而且也是通过不断的书信往来,他不但接受了阅读他们小说并为之作序的请 求,还答应了他们希望亲自登门拜访的请求。从此,不但鲁迅和他们成为师生,而且成为中国现代文坛的一段被评说了80年的佳话。又尤以鲁迅与萧红的交往为 甚。1934年10月9日,在致萧军信中,对萧军希望鲁迅阅读萧红的《生死场》和两人合著的文集《跋涉》请求,鲁迅慷慨应答:“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没 工夫和本领来批评。”11月3日信中虽然没有答应对方的见面请求,但也只是表示“从缓”,“待到有必要时再说罢。”两天后5日信中即答应:“你们如在上海 日子多,我想我们是有看见的机会的。”待到11月27日,鲁迅即告知可到内山书店一见,并且详述乘车行走的路线。到12月17日,即发出“请你们到梁园豫 菜馆吃饭”的请帖。1935年1月开始,鲁迅为萧军《八月的乡村》出版、阅读、写序事与之进行了多次通信,这时鲁迅身体状况已差,而且手头应对的事情、文 章非常之多,然而他从不让任何一个真诚求助、求教者失望,直到4月,即告“序已作好”。一直到5月20日,鲁迅还满足了萧军借款之求,“今天有点收入,你 所要之款,已放在书店里,希持附上之条,前去一取。”书信往来中还时常会对“悄女士”“吟太太”等称谓问题进行朋友式的交流。而广为人谈及的对萧红创作的 说法,可见出鲁迅性情中的另一面。比如,1935年1月29日致二人信中说:“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文章是打不出来的。从前的塾师,学生背不出来打手 心,但愈打愈背不出来,我以为还是不要催促的好。如果胖成蝈蝈了,那就会有蝈蝈样的文章。”

  鲁迅与萧军萧红已成朋友,但对文章,鲁迅的原则不会因此而改变,过度溢美的话他不会讲,不足与局限他不回避。11月16日信中说:“那序文上, 有一句‘叙事写景,胜于描写人物’,也并不是好话,也可以理解作描写人物不怎么好。因为作序文,也要顾及销路,所以只得说的弯曲一点。”友情固然已经顾 及,但也要理解成,即使为朋友艰难出版之书作序,也决不回避不足的点出,哪怕是用曲笔。

  鲁迅对萧军萧红的厚爱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佳话。鲁迅对“二萧”创作的肯定也是由衷的。除去作序,其他场合也竭尽推荐之力。1936年5月, 鲁迅接受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访谈,在回答斯诺的问题“当今文坛上最有影响力的作家有哪些”时,鲁迅毫不犹豫地提到了萧红:“萧军的妻子萧红,是当今中 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为丁玲的后继者……”可见其拳拳之心。

  其实,透过两篇序文,我们还应看到它们在两部小说整个创作出版发行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不夸张地说,这是两篇改变命运的序言,萧 军萧红从流浪的文学青年,成为30年代在中国颇具影响的作家,进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长久影响,《八月的乡村》《生死场》成为文学史上重要的作品,鲁迅 的序及其相关的付出,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说,没有鲁迅,很难想象还能有这样两部小说后来的影响,考虑到连出版都很困难,文学史上是否还有这样两部 作品。这些都是可以去思量的。鲁迅在那样的心境和身体状况中,在那样艰苦的环境和恶劣氛围里,坚持以反抗的奴隶的姿态,传递决不做奴才的意志,又以一团火 的精神为青年作家尽自己的力量,这种精神和品格,永远是后来者应该时刻学习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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