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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作家在谈《红楼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6日16:01 来源:钱江晚报

  今年,曹雪芹诞辰300周年,他穷尽一生写就的巨著《红楼梦》 ,从未离开阅读者的视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荣辱以日常化的写作方式,庞聚起那个时代的一切。

  在曹雪芹身后的两百多年中,总有作家说到对《红楼梦》的沉迷,它的语言方式是超越时代局限的,对于中国当代作家而言,那些对于日常的描述和参透,永远是瞻望的文本,却不可超越。但是,作家们可以从中汲取写作的营养。

  因此,毕飞宇在接受采访时,说《红楼梦》首先让他了解了我们身处社会的来路和去往,而白先勇认为读到全本《红楼梦》是人生最幸运的事。

  这个时代的普通阅读者是否还愿意一读这本经典著作?毕飞宇说——中国的读者一定会捧起《红楼梦》的,不是30岁就是40岁,不是50岁就是60岁,完全不用着急。

  我们都在红尘中的大观园里

  白先勇

  大观园是《红楼梦》最主要的场景,如何介绍这些主景?我们读者第一次游大观园是跟贾政进去的。第17回大观园落成,贾政率领众清客以及宝玉,到园内巡视题咏,因此大观园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随着贾政的视角而涌现,贾政是《红楼梦》中儒家系统宗法社会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观园是为了元妃省亲而建造的园林场所,是皇妃女儿的省亲别墅、家庭聚会的地方。功能意义完全合乎儒家伦理的社会性,因此,贾政视角的大观园是写实的、静态的,我们读者这时看到的大观园就如同一幅中规中矩的工笔画。

  我们第二次再游大观园的时候,导游换成了刘姥姥,从刘姥姥的观点看出去,大观园立刻完全换了一幅景象。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由于刘姥姥的出现,大观园似乎突然百花齐放,蜂飞蝶舞,热闹起来。刘姥姥是个乡下老妪,她眼中看到的大观园,无一处不新奇,大观园变成了游乐园,如同哈哈镜中折射出来的夸大了数倍的景物。“刘姥姥进大观园”,我们跟着这位“乡巴佬”游览,也看尽了园中的奇花异草,但刘姥姥这个人物远不止于一位乡下老妪,在某种意义上,她可以说是一个土地神祇——中国民间传说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机带进了大观园,使得大观园的贵族居民个个喜上眉梢,笑声不绝。

  刘姥姥把“省亲别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宝殿”,事实上大观园的设计本来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只是太虚幻境中时间是停顿的,所以草木长春,而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中时间不停运转,春去秋来,大观园最后终于倾颓,百花凋谢。利用不同的叙事观点,巧妙地把大观园多层次的意义,一一展现出来,这是《红楼梦》的“现代性”之一。

  《红楼梦》的中心主题是贾府的兴衰,也就是大观园的枯荣,最后指向人世的沧桑、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思想。大观园鼎盛的一刻在第40回,贾太君两宴大观园的家宴上,刘姥姥这位土地神仙把人间欢乐带进了贾府,她在宴会上把贾府上下逗得欢天喜地,乐得人仰马翻,那一段描写各人的笑态,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片段,整个大观园都充满了太平盛世的笑声。第108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此时贾府已被抄家,黛玉泪尽人亡,贾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贾母为了补偿宝钗仓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宝钗举行一场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怀心思,强颜欢笑,鼓不起劲来;一场尴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贾府的颓势败象,宝玉独自进到大观园中,“只见满目凄凉”,几个月不到,大观园已“瞬息荒凉”,宝玉经过潇湘馆,闻有哭声,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于是宝玉大恸。荒凉颓废的大观园里,这时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曹雪芹以两场家宴,用强烈的对比手法说尽了贾府及大观园的繁盛与衰落,一笑一哭,大观园由人间仙境沉沦为幽魂鬼域。

  大观园走向败落的关键在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避嫌隙杜绝宁国府”,贾府自己抄家,因而晴雯被逐冤死,司棋、入画、四儿等人皆被赶出大观园,芳官等几个小伶人也被发放,连宝钗避嫌也搬出大观园,一夕间,大观园顷刻萧条,黯然失色。抄大观园的起因是在大观园中,贾母ㄚ鬟傻大姐拾到了一只绣春囊,一只绣春囊却颠覆了贾府儒家系统宗法社会的整个道德秩序。这只绣春囊不过是司棋及其表弟潘又安两人互赠的纪念物,一对小情侣互通私情的标记。可是看在贾府长辈王夫人、邢夫人的眼中,就如同“伊甸园中爬进了那条大毒蛇”(夏志清语),危及了大观园内小姐们的纯真。这就牵涉儒家宋明理学“存天理去人欲”的极端主张,对人的自然天性有多大的斲伤了。这也是曹雪芹藉宝玉之口,经常提出的抗议。

  可是曹雪芹毕竟是个天才中的天才,他竟然会将这只绣春囊偏偏交在一个十四岁“心性愚顽,一无知识”的傻大姐手里,傻大姐没有任何道德偏见,也无从做任何道德判断,绣春囊上那对赤条条抱在一起的男女,在这位天真痴傻的女孩眼里,竟是一幅“妖精打架”图。这对王夫人、邢夫人这些冥顽不化的卫道者又是多大的讽刺。

  多年来一些红学家四处勘查,寻找《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原址,有人认定是北京恭王府,也有人断定是南京江南织造府的花园,还有点名袁枚的随园,但很可能大观园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园”,他创造的人间“太虚幻境”。大观园是一个隐喻,隐喻我们这个红尘滚滚的人间世,其实我们都在红尘中的大观园里,“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最后宝玉出家,连他几曾流连不舍的大观园,恐怕也只是镜花水月的一个幻境罢了。

  (摘编自白先勇演讲稿,标题为编者加)

  建议爱骂人的人研读一下《红楼梦》

  毕飞宇

  千万不要小瞧了《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这个关系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宗亲,它属于中国。你要想真正了解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社会结构,不了解宗亲关系是不可以的。什么是西方?人与人的契约,什么是中国?人与人的宗亲。我们以宗亲关系去建构社会的方式一直到1949年才解体的,正因为如此,我一直建议年轻人去读《红楼梦》,尤其是独生子女,你不读《红楼梦》,你就不会懂得中国的宗亲,你就无法了解那个巨大的、隐形的、神秘的中国,你就无法懂得中国的社会为什么会是“人情社会”,你就没法认识“人情社会”的温暖和“人情社会”的邪恶。

  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是一个符合实际的说法。它当然是小说,但它至少还是研究中国式社会关系和中国式社会结构的标本与化石。在中国,为什么建立法治社会如此艰难?《红楼梦》早就告诉我们了,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中国文化是“情”大于“法”的文化,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判官面对的往往不是一个公民,而是三姨家的五叔叔的二姐夫的连襟的表弟,这就不好办了。在中国,最常态、最要紧的人际是“托人情”,到现在都是这样,托人情,第一是沾亲,第二是带故。带故的最高境界就是建立没有血缘的沾亲,到最后还是宗亲。

  《红楼梦》首先是帮助我了解人情世故,我的父亲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就导致了我和这个社会几乎就没有建立起正常的宗亲关系。还有一点,我的人生过于简单了,就是从校园到校园,很少有机会接触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对我人生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比方说,《红楼梦》里有个赵姨娘,曹雪芹说,“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那我就知道了,你要避免尴尬,第一要紧的是不要去做赵姨娘那样的尴尬人。

  此外,《红楼梦》提高了我汉语的修养,我是一个写作的人,语言修养提高了,你说是不是决定性的?古希腊人说:“性格决定命运”,我们的《红楼梦》却说“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这样的语言特别棒,是地道的汉语。

  (关于细节的精妙)我只对你说一点最小的,那就是骂人,尤其是女性骂人,特别是女孩子之间的对骂,写得实在是太好了,每次读到这些地方我都很来劲。有一个骂人的词我喜欢得不得了,那就是“小蹄子”,很迷人的。我是南方人,我们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小蹄子”这么一个说法,我至今都不知道“小蹄子”意味着什么。我骂人向来只会用粗俗的词,突然冒出一个“小蹄子”来,很突兀。一个好端端的少女怎么就成了“小蹄子”的呢?很可爱,很凌厉,很高贵,还很亲昵,很娇媚。

  现在是网络时代,许多人都喜欢骂人,我建议喜爱骂人的人好好去研读一下《红楼梦》,骂人不只是解气,不只是粗俗,不只是比较血管的直径,也可以风生水起,也可以风情万种。

  《红楼梦》写骂人写得好,小说本身骂人也很高级,那是很厉害的,连皇帝都骂了。可以这样说,只要你把骂人的地方都看明白了,《红楼梦》你就算没有白读。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在当代文学,写骂人写得最漂亮的要数王蒙先生的《活动变人形》,是倪藻的母亲还是姑姑?记不得了,她骂了整整一章,荡气回肠。王老爷子对《红楼梦》不是一般的熟。

  从文本上说,或者说,从语风上说,我不认为《红楼梦》对我有直接的影响,但是,《红楼梦》是一本已经融入了中国文化的大书,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你可以规避它,但是你很难摆脱它对你的间接的影响。一部艺术作品,能够产生直接的影响算不了什么,一旦具备了间接的影响力,那就了不得了,这才是伟大作品的硬性标志。

  (摘编自毕飞宇接受《新京报》的采访,标题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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