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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纪念严文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26日15:55 来源:北京晚报 阎纲

  严文井走了,享年九十,今年百岁。

  他一生真诚待人,鲜活为文,风格清雅。

  他是和善的前辈老先生,有恩于我,我很怀念他;他是真正的作家、艺术鉴赏家,我很崇敬他。

  我在作协工作30年,大小运动见得多了,没见过他声嘶力竭吹胡子瞪眼,在中国作协党组和书记处的领导人里头,数他的命大,活过了米寿。他是作协颇富人格魅力中最年长的一位,过得艰难,活得潇洒,充满幽默感,有时锐气逼人,但用讽喻的手法,总而言之,“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严文井起步于散文、止步于散文,淡雅多智、个性独出。他的童话创作尤为显赫。他用智慧成人的心境传播爱心,用诗情画意的境界铸造题材,使童话成为“没有诗的形式的诗篇”和“无画的画帖”。《小溪流的歌》多美啊!山谷里一条小溪在阳光下、月光下唱着、玩着、跳着,越过巨石流向前方;慢慢地“长”成一条小河翻起沉沙、卷起树枝、推送木排、托起木船,向前奔流;后来变成大江,掀起波涛,举起轮船,流进无边无际的蓝色的海洋……一幅幅美丽的画面,一步步进取和奉献,把孩子们愉快地带引入情趣和诗美,使新中国的新童话从形式到内容鲜亮出新。

  “我仅存一个愿望,我要在到达我的终点前多懂得一点真相,多听见一些真诚的声音。我不怕给自己难堪。”

  一块桃酥,一块狗骨头

  1969年严冬,中国作家协会在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

  我说我不是“五一六分子”,专案组说我负隅顽抗,“瓮中捉鳖,你跑不了啦!”军宣队警告说:“中央已经掌握你们的名单,敢不承认?不承认就是反军!”后来竟威胁说:“再不承认,苏修打过来首先枪毙你阎纲!”

  后来,日子更难过了,“遭遇战”弄得我坐卧不宁。工间休息,正想在田头伸伸腰、吸口烟,倏地,“阎纲站出来!”众人围上,突袭一番。刚端上饭碗,刚要脱鞋上床,倏地又围拢上来,七嘴八舌,要你老实交代。

  白天干活,晚上“办班”。我是作协众多现行反革命中唯一一个放在群众中的“五一六分子”。

  路远,苔滑,挑重担,炼红心。吃完晚饭,提一暖瓶开水,回到宿舍,脱下雨衣,刚一落座,不及喘气,就被带到学习班,又把雨衣披到身上。湖北多雨。

  天天审到黑夜,夜夜饿得难受。审罢归来,还是不准打盹,看守们猫在仓库的一角越是开罐头喝酒,我的脸浮肿得越厉害。

  一天深夜,我被押回大仓库,推开门,一片漆黑,行至拐弯处,一只胳膊挡住去路,一块桃酥递在我的手中。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老严啊,我尊敬的老严,您的手臂!这么晚了您……?

  坐于床头,掂量许久,吃不下去。腹诵七言八句,和血和泪,监视甚严,未留底稿,然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又一天深夜,他塞给我一个纸包,原是一块骨头。我狼吞虎咽,啃个干净。后来他告诉我说:“那天,周增勋他们弄到一条死狗,剥皮煮肉,让我烧火,烧火有功,分得一根小腿。我没舍得吃光,留给你啃啃。香得很吧?可不能说出去!”

  “我对文学的追求:反对成见与偏见,尽可能地跟谎话、废话唱反调。”

  “来了”的新事物值得欢迎

  粉碎四人帮以后的1978年夏季,拨乱反正,群情激昂,文学开始复苏。当《班主任》、《哥德巴赫猜想》、《丹心谱》、《最宝贵的》、《伤痕》等一批像怪物一样的文艺作品刚刚露头的时候,一向沉稳的严文井拍案惊奇。他在我当时供职的《文艺报》的一次会上说:“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文学艺术要与它相适应。现在这些作品,是可喜的新气象,是已经‘来了’的新事物,值得欢迎,尽管这些作品还有缺点,但我们不要怕这‘来了’。为四个现代化服务的、深刻反映时代的、题材多样化的新时代的文学可能由此开始,由揭露‘四人帮’和着重反映‘受了伤的一代’开始。文学开始改变了寂寞的状况。”“现在新东西出现了,我们要举起双手欢迎,欢迎这新现象,它将一发而不可遏止,引起人们的愤怒、深思和力量。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学艺术的繁荣的新局面必然出现,历史的车轮不可抗拒。” “新的潮头来了!”严文井“来了,来了!”的讲话,给瞩目新文学的人们以极其深刻的印象。

  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的前夕,毛泽东邀请时任鲁艺文学系代理系主任的严文井和何其芳、曹葆华谈话。他们谈歌颂暴露,谈农村演戏,谈人性、人类爱。午饭后,严文井请教毛泽东。

  问:听说主席喜欢中国古典诗歌,你个人喜欢李白还是杜甫?

  毛说:我喜欢李白,但李有道士气。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场(接着,谈《聊斋》、谈话剧,然后补充说)杜甫是哭哭啼啼的现实主义。

  不知是这次谈话的影响还是他的美学修养本来就高,尽管历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洗礼,严文井在文学创作的方法上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常读英文原版小说,对世界文学的发展颇有见地,认为现代派文学的引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王蒙的《夜的眼》、《风筝飘带》、《春之声》、《海之歌》产生争议时,他特意致函王蒙明确表示了久违的喜悦之情。他对格非、残雪、马原等现代派小说很感兴趣、极力维护,坚持认为文学除现实主义以外,还应当允许其他流派存在,闭关自守的狭隘观念势在必破。严文井的艺术观和青年人是相通的,他要在青年人的身上找到他自己。

  晚年答记者问

  七年前,阎荷访问严文井。见文井爷爷正逗小猫欢欢玩,他把动物当孩子。居室既小且乱,哪像是老延安、老领导!问他:“人家书房都有个雅致的名字,你这斋叫什么?”

  “破烂斋。”

  “你仍关心当前创作吧?”

  “好的太少。我不愿读次品。性描写低俗,迎合市场,但不高明。不如看中国古典红、三、水、西。”

  “常看电视吗?”

  “电视剧好看的不多。喜欢‘军事天地’、‘人与自然’、‘东方时空’。也补了小时候没看全的京剧全本,有谭鑫培的《四郎探母》,豁出一夜不睡也得听完。交响乐好呀,我爱。”

  “写文章吗?”

  “正经东西没写。难啊!一不小心就是自由主义,再不小心极左路线。”

  “还记日记吧?”

  “记,简单记点。老了,可还活着。今天只记一句话:‘下午阎荷来。’”

  “爷爷的愿望?”

  “到达终点前多懂点真相。”

  (2015年10月根据2005年7月《严文井二三事》改写。小标题为编辑所加,版面所限,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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