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致友人书

　　之一

　　老傅：

　　非常开心在你生日那天收到你的十五首诗，读来别有滋味。迫不及待读你的诗，迫不及待向你说我的读后感。好诗让人心生快感，让庸常的日子有了滋味。看得出你读唐诗的认真，有属于你自己的感悟，难得的真性情，又有难得的古韵悠悠。十分兴奋，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诗了。

　　我把你好多好句子抄录下来，不时欣赏。之二的“迷津欲有问，临阵不翻书”；之三的“醒时装醉鬼，酒后见诗仙”；之十的“偶嫌官宴腻，倍觉野蔬香”；之十三的“赤壁磨沉戟，青楼弄绮琴”……均见你的功夫，非常精彩，对仗得仔细。

　　我最喜欢的是之六，就具体说说这首诗的感想。开头两句不俗，先不客气把门关严，立起一面飘扬的大旗，等于站在绝壁上，没有了退路。第二联战士对佳人，一死一眠，有色彩，有气势，是对高适诗的翻写。虎帐对军前，稍有瑕疵，但“虎”字用得极好，比高适的“帐下”要妙，借虎托势，以眠代舞，比高适“美人歌舞”更深一层，也更具现代感，足见你的性情。但既用了虎帐，再用高诗里的军前，就显得有些偷懒了。三联“神能遗旧恨，鬼不忘当年”，对得一气呵成，字字相扣。尾联“白雪轮台赋，阳春和亦难”，收得漂亮，最让我叹服，不仅呼应篇首，更留有余味。白雪对阳春，信手拈来，是多么难得又多么恰如其分的对应。这首诗处处对比，层层相叠，战士佳人，神鬼，白雪阳春，真如你诗中所写“笔落如奔水，篇成若贯珠”。

　　相比较，之七和之九弱些，尤其是结尾收得直白。相反，我喜欢之八尾“信口吟绝唱，成全鹳雀楼”。虽然也直白，却有自己的发言，“成全”一词用得明白却有味道。之十尾“终夜常开眼，槐荚可扣窗”，也清新可人。

　　你这组诗格律严谨，是经过细细推敲打磨的。有个别字平仄有误，如湿、哭、折、得，都是仄声。不过，这也无妨，只是注意更佳。另，“花对红杏雨，金谷绿珠老”，“老”字是否打错，该是“人”字？这联色彩明艳，一显你缱绻一手。

　　先将感想汇报如上。期待你的新诗，总能给我惊喜。就如同我给你诗所表达的。不知你是否收到那首，一直没有你的回音，再发一次，表达我的心情。

　　《秋寄老傅》

　　读诗有老傅，李杜已前尘。挥笔飞青砚，成篇入白云。

　　菊开谁是主，桂落独怜君。泪湿素笺里，秋惊草木深。

　　复兴 九月一日

　　之二

　　老傅：

　　雨天宜读诗。收到你发来的说宋的新诗，正好今天细品，颇有唯恐读尽之感。看如今你病中静心细读前人，不禁心想当年自己膨胀，轻薄前人未能把前人仔细把握，而让青春一掷，营养失衡。所以，更对你如此认真阅读前人而感佩。

　　这十首读宋人越到后面越好，随心所欲，落花流水，蔚为文章。同上次发来写唐人的十五首相比，多了家常味和现实感。能够用古典诗的语言，书写现实，是尤其难的，也是最有意思的。旧体诗写旧容易，旧体诗写成新顺口溜也容易。旧体诗两难之处，便在于新旧之间的调和与融洽，让古典化的语言对现实的生活进行嫁接而非接骨的诗性与诗化。

　　最后一首，“久病家中困，劳妻缮旧章。分头查韵律，联手试宫商。笔老黄花瘦，笺洁紫墨香。悄悄烛下语，夜雨扣西窗”，写得多么情趣盎然，让遥远的古典语言变得如此亲切家常，是属于你自己的一幅老夫老妻写意图。写范成大石湖一首，也是如此。写东坡黄州“弄影谁同舞，敦煌望子由”，兄弟之情，写得那样浓郁，不动声色中糅进今日的情感。“车淤名胜路，纸烂等闲书”，更是捅到今天的腰眼儿上。而且，对仗得多么精彩，“淤”是今天的俗语，难得在古诗里见到，在这里却新鲜别致。

　　说到对仗，你诗中的努力，常可以怦然触目。“谪游蛮瘴路，兴寄俚歌腔”；“虚弓落病雁，闲羽静胡沙”；“吞吐八荒士，经纶一片蛙”，对得实在是好。一扫你过去执着的直白，而多了诗的韵味，更多了词语之间的讲究。仅看那“蛮”与“俚”、“虚”和“闲”、“士”和“蛙”、“吞吐”与“经纶”几字，就看得出你用得多么熨帖。

　　“江上”一联，还是化一下好，可以对仗一些，也可以对比得新鲜一些，比直接引用前人诗，会更舒服一些。此外，对放翁的批评有失苛刻，以钗头凤收尾也过于平常，没有跳出一般人常态。“抄近没门道，出乖愧悔初”，有点儿顺口溜，在这组诗中格外扎眼，我意还是尽量不用为好。同样的大白话，“人生哀莫大，装蒜到呜呼”，就要好得多，让人忍俊不禁，又多思良久。这中间的分寸需要把握。这些意见供你参考。因是一路读来，顺手把感想都敞开说来，想你要听的正是这些。

　　再写一首送你，表达我读后的兴奋之情。盼你一路写来，兴寄无穷。晚秋渐凉，多加保重！

　　《再寄老傅》

　　老来诗有梦，不负少年心。日暮孤飞雁，夜深独醉人。

　　荒原羞落木，闹市耻披襟。秋雨西窗下，听君说古今。

　　复兴 九月五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