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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威夫特《神表》:永生与时间的谜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1月09日08: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兆正

  斯威夫特在《神表》中探讨的永生主题并不新颖,却令读者生发力透纸背的敬意和感喟。迹近经典题材的写作最不好写——因要求作家既避开以往的套路写出新意,又能在同一个问题上发掘出深度——但也最能检验一个作家的成色。在《神表》中,斯威夫特抵临了他尤其中意的作家福克纳的高度,更为难得的是,这篇小说在我看来正是对后者《喧哗与骚动》第二章的主题性续写。

  小说围绕一个波兰裔钟表世家的祖孙四代展开,小说叙述者的曾祖父斯坦尼斯瓦夫在偶然中制造出一只“神表”。这个可永远运转的钟表诞生一周年后,斯坦尼斯瓦夫于日记中预示性地写道:“我们将永生”。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菲利克斯后来继承了这只表,如同自己父亲那样简单划一地生活。因为永生,这个家族“不再热衷于其他人用于延长生命的方法”。时间感赋予人们一种看待时间的紧迫眼光,但这一点在永生的语境里全然失效。永生使得克雷普斯基家族看待时间的视野变得浑浊。“他们越沉醉于时间,就越在行动上陷入了机械单调的刻板生活之中,他们的人生就像这块滴答作响的神表一样也在滴答声中虚耗殆尽。”这就是永生的代价。

  小说里的时间原本是永生之人的奴仆,至少小说叙述者的祖父与曾祖父均如此看待,可在某个界点之后,两者之间将发生本质的倒转,“我们知道,在爷爷的马甲口袋里无休无止地滴滴答答的神表——那被征服了的时间的象征——已成了我们的主人。”故事的具体界点是小说叙述者与妻子黛博拉分手,回到家中与爷爷彻夜长谈了一次。可以看出,他们的确没有遗忘时间:在神表的见证下,克雷普斯基家族早已与时间缔结了死盟。遗忘与他们无关,这个家族只是在背负着时间的重负前行。

  也许小说叙述者的父亲斯蒂芬的诞生即预示着那个界点出现。反叛精神令斯蒂芬要摧毁这个家族永生的象征。15岁那年,斯蒂芬开始了海洋冒险生活,历经上海、横滨以及瓦尔帕莱索。3年之后,斯蒂芬回到家中,迎娶了小说叙述者的母亲——在家族看来,是一位品行可疑的女人——随后他们将小说叙述者带到世上。可是一年之后爆发了世界大战,斯蒂芬因为日德兰海战中的某颗德国炮弹永远地留在了海底。

  具体界点的发生显然源自某个与时间相关联的东西,这便是时间-记忆问题。人们惟有意识到自己在回忆时,才能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尽管如此,时间与时间之中的记忆并不完全等同。记忆有如地表之下暗藏的骚动岩浆,一旦释放,力度与热度必定令时间的地表迸裂,而小说中人的宁静生活也就此终结。

  在小说叙述者与妻子分离30年后,他听到了楼下传来喊叫,忖度道:“我明白它们发自时间所无法驾驭的地方。”原来玛撒卢家族的女子将要分娩,而他这个克雷普斯基家族的后裔要为其接生。两重身份阴差阳错且充满悖论:一方面,如今他已是从时间的坐标系中逃逸(因此)不会终结的最后一代;另一方面,他却在为初生的婴儿做着见证,这个婴儿势必只是终有一死的凡人。既是原初意义的开端,也预示着漫长岁月之后的结束的婴儿,指引着小说叙述者进入到“时间循环的河流”(阿乙语),进入到记忆。

  玛撒卢家族女性的分娩令小说叙述者战栗:“我习惯于把人生视为一件可以跨越几百年的、悠然从容的淡墨山水——却根本不知道它的真谛。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无数凝结的时间,一年年,一代代,世纪复世纪所积累起来的巨大抗力,都化成悬而未决、或彼或此的时刻。”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画面随之出现:他将神表在婴儿的小手指间来回摇晃,婴儿握住了它,并且,小说叙述者感觉到他分明是拽了一下,停住了神表的走针。在我看来,这正是斯威夫特向福克纳笔下昆丁一章的致敬。

  在斯威夫特笔下,小说叙述者与祖父后来离开伦敦,登上了苏赛克斯草原的高地,“我们慢慢地缓过气来。我们默默无语。我们之间的沉默宛如我那徒劳希望的墓志铭:放弃这一注定失败的伎俩吧。”——放弃什么?毋宁说,放弃对时间永久奴役的渴慕,放弃凭赖永生从而战胜时间的妄想,这又岂非康普生先生向昆丁提出的那段著名告诫?

  小说叙述者的祖父菲利克斯后来冲入到狂风暴雨中,他的父亲斯蒂芬更是在15岁之后就两次奔向大海。对后者来说,他之所以被家族添附了一种罪孽意味,乃是因为他离经叛道地寻求一种智胜时间的手段。这也令祖父大惑不解:一个克雷普斯基家族的人怎么能不将时间看作仆人,而当作敌手对待呢?然而,尽管后者被视为耻辱,两者命运却殊途同归。

  福克纳笔下,昆丁憎恶钟表的声音提醒他在时间中的位置,走针的嘀嗒与齿轮的咔嗒声响令他回想起过去,而过去(统统指向了妹妹凯蒂失贞这一问题的核心)恰恰是他所不愿意面对的。《神表》中也提到了“记忆之为时间之中”这一点:“沉寂,那令人痛苦的沉寂(对某些沉寂的记忆是会压垮你的)只有被时钟的滴答声不时打破。”因此,昆丁急切地想要从现实中解脱出来,却又总是被钟声驱赶回现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昆丁的自杀根源于此。斯威夫特的《神表》完全是一次反向叙述:被放逐到时间之外的克雷普斯基家族,因为婴儿轻微的拉拽重又回到时间之中。小说最后,神表失却了效力,但时间却不可逆地开始了。小说叙述者躺在被子下面,注视着医生冷漠而一筹莫展的脸,令人想到T.S。艾略特在《J。阿尔弗雷德·普罗弗洛克的情歌》中写下的诗句:“我已经看到我的伟大的时刻在忽隐忽现地闪烁/我也看到了那永恒的男仆拿着我的上衣在暗暗窃笑/总之一句话,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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