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布莱恩《往上爬》：那些垫高山顶或滚落山底的石子儿

《往上爬》英文版

约翰·布莱恩

　　《往上爬》(Room at the Top)的书名就划定了空间区限。达夫顿小镇青年乔·兰普登往沃莱山顶上去的时候，眼里是：在那样的地方，房屋都很宽敞，家家都有汽车道，户户都有果园和 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树篱。那些豪华的汽车(本特莱、拉贡达、戴姆勒，当然还有美洲虎)，以一种有意炫耀的气派杂乱无章地放在那儿，就好像这个地区是漫不经心 地把它们随意乱扔，借以显示其富足似的。

　　达夫顿是英国北部坎布里亚郡的一个小镇。在英国“愤怒的一代”约翰·布莱恩描写的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经历过战乱，经历过工业的凋 敝，如今是有志青年巴不得离开的地方。可以想见去沃莱(虽然不过是比达夫顿大一些的中等城市)当会计的乔也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所以，当房东汤普森太太带 他进入他的房间时，对他来说，“那等于是正待进入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先是在他眼里呈现出城郊高尚住宅区的外貌，接着，又向他展露了内景：墙纸的花纹是米色与银色相间的竖条。一扇凸窗几乎与整个房间等 阔，沿着窗子恰到好处地摆了几只坐垫……屋子里的两把靠背椅、一张梳妆台、一个衣柜和一张写字台都是淡淡的椴木制品……还有浴室，“那浴室正是你想象中在 任何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里可以常见的浴室——绿色的瓷砖、绿色的搪瓷品、镀铬的毛巾架、一面大镜子，还有漱口盅、牙刷架和一个钢橱。浴盆是粉红色的，还带淋 浴。它干净、一尘不染，有一股香皂和刚刚烫洗过的毛巾味”。乔感叹道：“它除了是一间浴室还是一间浴室，按照原来的设计，它也只能是一间浴室啊。”

　　生活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国人，大部分可能不会再产生乔这样的感叹了吧；物质的丰富增长、经济条件的改善，就算住不上城郊前有车道、后有花园的住宅，拥有一间“常见的浴室”、“只能是浴室的浴室”应该不算奢望。不过，乔接着的回忆与对比，却令我们有一丝尴尬的熟悉：

　　在前来沃莱的头一天晚上，我用过的浴室是由卧室改装的。那时候，在栎树新月街，建造房屋还不会基于这样的考虑：工人阶级也需要沐浴。那个房间很 小，铺的是油松(一不小心就可以从地上捡起一块肮脏的木片)，褐色的糊墙纸上，溅满了污渍。毛巾放在贮水柜里，里面经常塞满了待干的内衣。窗台上有一把刮 胡刀，一块剃须皂，一管牙膏，一大堆邋遢不堪的牙刷以及几片用过的刀片和几块洗脸毛巾。

　　“老天爷作证，肥皂和水又不贵”，在“一个讲清洁又何消要等到有钱呢”的人的心里，一间“只能是浴室的浴室”能是多大的奇迹？可是在“每天愣头 愣脑上工厂去，显然还为此感到极其快乐”的达夫顿孩子心中，能有一个改造过来的浴室，已是超出希望的福赐。充满野心的年轻人，渴望大过内疚，“不愿终生在 工厂里卖苦力”，离开了家乡，我们又怎么能怪责想要过上好生活的年轻人呢？

　　在乔身上，我们或多或少都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们虽然某种程度上早就达到沃莱的繁华，但我们未能跟上的达夫顿，却不见得比50年代的英国少。我 们都想住上“山顶的房间”，拥有一间“只能是浴室的浴室”，但个人的奋斗，没有社会整体的福祉为基础为旨归，结果只会是要么个人成为垫高山顶的一颗石子 儿，要么它滚落山底。

　　而且，个人的奋斗中，更有甚者，比如乔在沃莱的经历，为了上到空间的顶端(当然不仅仅是住房了)而牺牲掉的东西，我们也随时随刻在牺牲。

　　乔曾跟好友查尔斯一起定过一份等级录，完全按照经济地位来划分，百万富翁是最高的一级，他和查尔斯属于七级男人，这级别的男人充其量只能搞到一 个六级老婆。但乔不信邪，他英俊、健硕，讨女孩子喜欢，有什么理由不能跟在山顶上租到房间那样，在等级录上也上升到 top呢？而且，他还真找到了一级女苏珊。

　　但比乔大10岁的爱丽丝，跟乔一起在剧院业余演出的爱丽丝，才是乔应该在沃莱真正值得珍惜的。他们搭起戏来非常和谐，谁都看得出演得好；他可以 把她“当做一个男人来谈心”，而且，“不只是可以就任何一个人世间的题目交换看法，还可以一声不吭地就这么坐在一起，既感到满意，又感到幸福”；梦中迷路 惊慌时他喊的不是苏珊而是爱丽丝的名字，因为“我们是同类”；他们相爱，共享“有益于健康的幸福”。但是，有夫之妇爱丽丝成了乔“往上爬”的障碍，乔狠心 与她分手后，爱丽丝醉酒驾车身亡。

　　在乔号哭的泪水里，我们仿佛看见了自己前进道路上的废墟；我们每个人，在往山顶上攀爬时，都不时践踏、踢落别的石子儿。但我们每个人，也都仿佛 是小说里的伊娃，把乔的头按在自己胸脯上，“现在你还不明白，这样反而更好。她会毁了你的一生。谁也不会责备你的，亲爱的，谁也不能责备你。”乔蓦地正起 身子，“哦，我的天，”他说，“问题就在于此。”

　　问题就在于此。我们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在这理所当然中，山顶只会更高，沿途滚落的石子儿只会更多，人生真正重要的东西，只会被埋葬在乱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