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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渭河是一碗汤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19日08:30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秦 岭

  当我相信它是一碗汤时,我已离开了它,却从此有了故乡。

  “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这是初中时从课文《梁生宝买稻种》里读到的一段话,一种感同身受的强大气息吸附了我,但随之而来的文字仿佛又把我推开:“渭河春汛的鸣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罢了!活该自作多情,像这种与河流有关的信息,怎会与我有关呢?儿时远离河流的干旱之苦,让我对形同传说的河流天生敏感。第一次知晓,传说中的渭河,原来真是在人间的。

  始知渭河,源自少时读《山海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河,指黄河;渭,指渭河。渭河居然与黄河齐名,该有多长,有多大啊!

  我忍不住向一位学长求证:“渭河,离我们这里远吗?”

  “远着哩,真正的渭河在陕西,那是大地方,能不远嘛。外边很大,咱这里很小。”

  “那……陕西在哪里?”

  “没去过。”学长反问,“你以为课本里的渭河就是咱这里的渭河啊?”

  逻辑似乎是:陕西、甘肃各有一条渭河,两者本不相干。尽管这样的答疑明显带有对我的不屑,却让我意外获知,甘肃原来也是有渭河的,这让我宿命地感到自己作为甘肃人的局限和迟到。后来在天水读师范,得悉不少甘谷、武山、北道的同学家在渭河之畔,这让我好奇得不行。陕西的渭河无缘一见,“家门口”的渭河无论如何要一睹真容的,不为梁生宝,为自己。1987年,我和甘谷同学李文灏相约去十几公里外的北道看新落成的渭河大桥,我没有告诉他我内心的秘密:我的目标不是桥,是一条河:渭河。

  “家门口”的渭河果然很大,比故乡山脚下的藉河大多了。我问李文灏:“这条河流向哪里?”

  “大海。”

  这样苍白的答案,他也说得出口。百川归大海,海再大,岂能大过期待与内心?

  “我指的是下一站。”

  ……

  人间就一条渭河,它的根系,它的枝干之始,它的血脉之源,不仅在甘肃,就连发源地也在天水眼皮子底下的渭源县,渭源渭源,可不就是渭河的源头嘛!而我们村子距离渭河的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当再次重温渭河两岸有关伏羲女娲、轩辕神农、秦皇汉武的种种传说、典故、民谣时,渭河突然变得更加陌生了,就像失散多年的爷俩突然路遇,更多的是惶恐和局促。原来世界并不大,别人拥有的太阳,也在我们东边的山头升起,别人拥有的月亮,也照样在我们树梢挂着。

  仿佛一觉醒来,我在渭河的远与近、大与小和它与生俱来的神秘里流连忘返。难道渭河刚刚从渭源鸟鼠山奔涌而出,就是这等八百一十八公里的长度、十三万多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并横穿八百里秦川从潼关扑入黄河吗?非也!五百万年前,如今的渭河流经之地,居然是黄河古道,黄河从兰州向东,经鸟鼠山继而东行。从新生代开始,造山运动让秦岭抬升为陇中屏障,迫使黄河一个华丽转身蜿蜒北上,经贺兰山、阴山由晋北顺桑干河入大海。再后来,由于内蒙古乌兰察布地区隆起,黄河转而南下直奔潼关。一位地理学家告诉我,黄河、长江的源头拥有很多天然内流湖泊和高原冰川,万千支流多有涵养水源。而渭河不是,作为黄河最大的支流,它的源头恰恰在“定西苦甲天下”的西部最干旱地区,它一路走来,途经甘、宁、陕三省的八十多个干旱区县,拾荒似的玩命汇集从沟壑崖畔之下眼泪一样的一百一十多条支流,而这些支流大都不是地下水,而是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雨水,他们伴随着季节而来,伴随着闪电与雷声而来,伴随着大地的渴望与喘息而来……

  我信了这句老话: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实质上是“渭河之水天上来”。

  沧海桑田,没人知道黄河到底改道多少次,但渭河始终伴它风雨同舟,一往情深,像搭在黄河肩头的一袋面。

  “其实,渭河就是一碗汤,喝上,啥都有了;喝不上,啥都没了。”

  关中农民的这句话,似曾相识,我又一次想到了梁生宝。

  一条河,一碗汤,真的不用过多解释其中的含义,看看农耕以来渭河流域的灌溉情况,至少一半的答案在这里了。汉武帝时期修建的龙首渠,从地下贯通如今的澄城和大荔,使四万余公顷的盐碱地得到灌溉,年产量增加十倍以上,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条地下渠,成为世界水利史上的首创。而截至二十世纪末,关中地区类似性质的灌溉工程,万亩以上的灌区近一百一十个,自西向东基本连成了一片。皇天后土,有一口水,就有一株苗,就有一缕炊烟,就有一碗汤,就有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指望。

  有生命,就有创造。在甘肃的渭源、陇西、武山、甘谷、天水一带,到处都是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仰韶文化遗址;在陕西的宝鸡、咸阳、西安、渭南、潼关一带,半坡遗址、炎帝陵、黄帝陵、秦陵、乾陵、秦始皇兵马俑星罗棋布……渭河给我们提供的强大信息量到底被我们捕捉、寻找、获知、理解了多少?它像谜一样在着,也像谜一样不在。那样的年代,我不在,我爷爷也不在,但我爷爷的先祖爷爷一定在的。还能说啥呢,那些河流的子孙,一代代地没了,走了,先是一抔黄土,再后来,了无踪迹,就像这世间他们根本没来过,也没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我好想说错了,他们留下了我,我们。

  渭河流到如今,早已瘦了,皮包骨的样子,到底相当于过往的几分之几和几十分之几,我没了解过。当风光一时的“八水绕长安”的曼妙景致只能在梦中去感受时,当“宋代从岐陇以西的渭河上游采伐和贩运的木材,联成木筏,浮渭而下”的壮观只能从史料中寻觅时,现实的渭河,会让你肝肠寸断。

  “渭河干了,咱就没汤喝了。”一位陕西农民告诉我。

  这些年,一个汉字紧紧攥紧了我这颗单薄的心,这个字叫“济”。“引滦济津”是因为天津没水了;“引黄济津”是因为滦河没水了;“引长济黄”是因为黄河没水了,“引汉济渭”“引洮济渭”是因为渭河没水了……我去过被认为是史无前例的“引汉济渭”工程现场,高超的现代工业技术把莽莽秦岭山脉从根部洞穿并延伸九十八公里,然后利用二百公里的管网,把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江水一分为二引入关中平原,汇入渭河……应约撰文,我迟难下笔,后来想到的标题竟是两个字:血管。

  血,与其说受之于父母,不如说,受之于一碗汤。

  大地苍茫,耳边仿佛传来故乡的声音:“娃,喝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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