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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得主吉姆·克雷斯《丰收》:“克雷斯幻境”中的现实关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9月09日08: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石平萍

吉姆·克雷斯吉姆·克雷斯
《丰收》英文版《丰收》英文版
《后续的一切》  《隔离》《传染病屋》《往生情书》《后续的一切》  《隔离》   《传染病屋》  《往生情书》 

  用“拿奖拿到手软”来形容当代英国作家吉姆·克雷斯(Jim Crace, 1946-),一点都不为过。长篇小说处女作《大陆》(Continent)1986年出版后,一举囊括年度惠特布莱德处女作奖、大卫·海厄姆小说奖和 《卫报》小说奖。之后克雷斯保持优质高产的势头,创作了《石器礼物》(The Gift of Stones,1988)、《阿卡狄亚》(Arcadia,1992)、《遇险信号》(Signals of Distress,1994)、《隔离》(Quarantine,1997)、《往生情书》(Being Dead,1999)、《魔鬼的食品柜》(The Devil’s Larder,2001)、《创世纪》(Genesis,2003)、《传染病屋》(The Pesthouse,2007)、《后续的一切》(All That Follows,2010)和《丰收》(Harvest,2013)等10部长篇小说,赢得了10多个奖项,其中《往生情书》夺得美国书评家协会奖,《隔 离》和《丰收》分别闯入布克奖终选名单。《丰收》虽与布克奖再次抱憾擦肩,却也斩获了2013年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2014年温德汉姆-坎贝尔 文学奖和今年6月揭晓的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作为克雷斯的最新作品,《丰收》延续了他的一贯风格,精心打造了“克雷斯幻境”以微妙传递现实关怀, 所不同的是,这部“寓言小说”是以圈地运动为时代坐标反观现实世界。

  一位立志成为“严肃政治作家”的“寓言作家”

  克雷斯出生于工人阶级家庭,父亲12岁辍学,婚后开始自学,在他的带动下家里形成了好读书、亲艺术的氛围。父亲发现克雷斯有编故事的天赋,便送 了他一本《罗杰斯同义词词典》,鼓励他成为一名作家。克雷斯成长于信仰社会主义的工人阶级社区,父亲是老派的社会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这个成长环境对他的文 字生涯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克雷斯立志成为严肃的政治新闻记者或约翰·斯坦贝克、乔治·奥威尔那样的严肃政治作家,但他的首选始终是前者,原因在于他无法摆 脱小说乃“资产阶级专属品”的观念,同时认定做新闻记者是“一种政治行为”,能改变读者的思想。故而当他在《新评论》上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安妮,加州 盘子》(Annie, California Plates,1974),两种机会接踵而至时,克雷斯选择成为多家报刊杂志的专题报道记者。直到为《星期日泰晤士报》采写的新闻稿件因“政治干预”被弃 用,克雷斯才尝试创作一部曾经梦想的“现实主义政治小说”,此时他已年近四十。但在创作过程中,克雷斯绞尽脑汁,竟然难以下笔,一筹莫展之际,他读到了加 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恶时辰》等作品,产生强烈的共鸣,受其启发转而创作长篇小说《大陆》,出版后深受好评,赢得众多奖项。从此,克雷斯认定自己更适合 做一位寓言作家,放下现实主义路线,遁入了评论家所称的“克雷斯幻境”(Craceland)。

  概括来说,“克雷斯幻境”有以下特点:一、故事背景远离现实,且几乎不出现具体的时间和真实的地名;二、故事情节不涉及真人真事;三、说教的功 能由书中人物完成,作家决不直抒胸臆;四、书中立场往往模棱两可、摇摆不定。克雷斯曾解释说他视小说创作为嬉戏,带给他的是一种想象力自由驰骋的快乐。仔 细分析,克雷斯的解释亦真亦假。很难说他的创作风格定位与曾经的“政治干预”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关系,但虚构和寓言的外衣足以保障他的创作自由;与此同 时,他不可能完全抛却初心,也不可能完全抛却现实,甚至不可能完全抛却现实主义的考量。所以他的创作初衷往往包裹着深切的现实关怀,只是这种关怀从真实的 此时此地移置到了虚幻的彼时彼地。比如《大陆》旨在探讨西方国家对第三世界的态度,却虚构了一个新的大陆作为故事发生地点;《石器礼物》意图反映经济萧 条、撒切尔主义和工业全球化给工业城市伯明翰带来的沉重打击,但小说背景放在了石器时代,青铜器开始出现,即将淘汰石器时代的武器;《阿卡狄亚》的灵感源 自伯明翰的市政建设以及克雷斯夫人想离开城市、搬到海边居住的打算,但小说故事发生在虚构的英国城市;《隔离》同样意在批评撒切尔夫人的施政,却写成了在 沙漠中流浪的耶稣的故事;《遇险信号》发生在1836年,其批判矛头指向的是当代英国信仰进步论的自由主义者;《传染病屋》为未来的美国描画了一幅启示录 图景,故事却发生在中世纪。此种错位如同一场乔装改扮的戏剧演出,为了吸引读者入戏,克雷斯会阅读一些背景资料,了解彼时彼地的典型词汇,运用现实主义的 创作手法,以巧妙的细节编排和堆砌,营造出身临其境、亦真亦幻的氛围。不仅如此,尽管克雷斯一再拒绝以自己的真实生活为蓝本创作自传体小说,但他在《石器 礼物》中对被砍断胳膊的主人公的描绘,受益于他在现实生活中对患骨髓炎而左臂致残的父亲的观察;而《往生情书》涌动的情感暗流里,混杂着克雷斯对父亲去世 时因不信教而选择火化的愧疚,在一定程度上是一部自我治愈性作品,他甚至于在《后续的一切》后花了两年时间创作一部“发自内心的私人”作品《群岛》 (Archipelago),希望在文字世界里实现与死去父母的团聚,受挫之后才写了《丰收》,这一经历差点令他退出小说界。

  虽然评论家惯用“克雷斯幻境”一词,仿佛此“幻境”如同《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的“奇境”那般奇幻荒诞,连已故著名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也称 赞克雷斯是“一位具有梦幻般技巧的作家”,但在欣赏克雷斯丰富想象力和高超虚构技巧的同时,在领略其作品情感真实和细节真实的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克雷斯 是一位有着深切现实关怀的作家,“克雷斯幻境”与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一样,与现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部关于圈地运动的“寓言小说”

  《丰收》中的“克雷斯幻境”一如既往,难以辨认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故事发生在圈地运动前后英国的一个小村庄。克雷斯对耕地、羊 皮纸制作、乡村礼仪和传统服饰的描绘毫无破绽,但对于具体的地点,克雷斯则说是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阿登森林的一角,“一个想象的、虚构的空地”。在克 雷斯的笔下,这个小村庄几乎与世隔绝,实行封建庄园经济制度,洋溢着田园牧歌般的沉静美好、安宁和乐。这年春天,肯特老爷代替难产去世的妻子露西,成了庄 园的主人,他温文尔雅,待人和善,深受村民的爱戴。村民们耕种着庄园主的土地,虽然辛苦劳累,但足以维持生计,且有余粮酿酒,还有闲情插科打诨、游戏作 乐、传传绯闻。故事开始时,村民们刚刚结束当年的大麦收割,虽然收成不算乐观,他们依旧满心欢喜,期盼着第二天以推选“拾穗女王”的传统活动来庆祝丰收。 克雷斯在小说开首引用18世纪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诗作《幽居颂》的第一节,作为全书的题词:“快乐之人,所盼所系/仅限数亩父辈祖产,/知足呼吸故乡 空气/于自家庭园”,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这个世外桃源里村民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这里的村民是安逸而迟钝的,当社会大变革不期而至时,他们几乎浑然不 觉,对其夹带着的摧毁一切的力量更是准备不足。

  除了间或提到的“绵羊”、“羊毛”等相关字眼,克雷斯并未大肆铺陈圈地运动及其所代表的社会大变革,他只是向这个封闭的村庄派来了三拨陌生人, 而这三拨人都与圈地运动有关联。第一拨只有一人,即肯特老爷请来村里丈量土地、规划圈地、绘制地图、盘点人口的“鹅毛笔先生”(本名菲利普·厄尔),他来 的时候正值收割的最后一天,“我们用镰刀收割,他用画笔和鹅毛笔写写画画”;在村民眼里,他代表着“大世界”的商业文化,“面粉、肉和奶酪不像在这里按份 额平分到各家的食品柜里,而是称称重量,量量大小,而后出售”。同一天抵达的第二拨人是一家三口:贝尔达姆太太和她的丈夫及父亲,他们是圈地运动的受害 者,失去土地后逃难至小村庄,按照当地传统,在村民发现之前在公地上搭起简易房屋、燃起炊烟,就能被村民接纳,定居下来。然而在他们点燃炊烟的同时,肯特 老爷的府邸竟然失火,将马厩和鸽棚烧为灰烬。村民们兴师问罪,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强行剪去三人的头发,用颈手枷铐住两名男子七天作为惩罚,孰料没过两 天贝尔达姆太太的父亲便戴着枷锁死去,贝尔达姆太太一怒之下杀了肯特老爷最钟爱的马以示报复。就在贝尔达姆太太的父亲死去的当天,第三拨人登场,他们是露 西的堂弟乔丹老爷一行六人,由于露西死后没有留下子嗣,她所拥有的庄园府邸及土地依法由血亲继承。乔丹老爷此行的目的便是从肯特老爷手里收回财产,并重新 圈地,将耕地改为牧场,饲养绵羊获取羊毛,美其名曰以现代化的生产方式为村庄带来“进步”与“繁荣”,正是他让肯特老爷请来“鹅毛笔先生”完成重新规划的 工作。与视村民为“邻居和朋友”的肯特老爷不同,乔丹老爷阴险狡诈、冷酷无情,村民们在他眼里不过是阻碍他实现雄伟蓝图的一伙刁民。他派手下四处搜寻杀马 嫌疑人,给无辜者扣上“女巫”罪名,引得人人自危,纷纷逃遁。乔丹老爷如愿推行圈地计划,带着肯特老爷等人离开了村庄,肯特老爷的仆人瑟斯克则留守庄园, 等待羊群的到来。故事的最后,贝尔达姆太太放火将整个村庄夷为平地,瑟斯克也离开了村庄。田园牧歌般的小村庄从存在到毁灭,只用了短短7天,这也是上帝创 造世界所用的时间,这种看似巧合的情节设计,是一种多么用心的反讽!

  在这个故事里,圈地运动刚刚展开,羊群尚未到达村庄,牵涉其中的各个阶层——封建庄园主、新兴资产阶级、已经失去土地的农民和即将失去土地的农 民——全数登场,上演的除了“阶级斗争”戏码,还有更为精彩的人性大戏。克雷斯擅用寓言中常见的抽象的时间、地点以及扁型人物,《丰收》中的人物完全可以 与好主子、坏主子、忠仆、替罪羊、复仇者这些类型对号入座,因此不能说书中的单个人物将人性的多面性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克雷斯创造性地运用了忠仆瑟斯克作 为叙述者,充当全书的意识中心,他的叙述视角时而是集体的,时而是个人的,从而将巨变来临之际整个村庄的行为与心理立体而全面地呈现出来,让读者感受到人 性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其黑暗面。如本届都柏林文学奖评委会所言,沃尔特·瑟斯克“引领我们直奔这个村庄的黑暗心脏,那里潜伏着背叛、残忍、贪婪、懦弱和欲 望,这些恶习一直以来与我们如影随形,并且永远无法摆脱,这部小说从而被赋予了现实意义。”克雷斯“对人性的了解简直不可思议”,窃以为这是克雷斯的作品 出类拔萃的根本原因之一,毕竟人性深度始终是文学作品打动人心的不二法宝。

  除了人性层面的现实观照,《丰收》对现世民生也存一份关怀。《丰收》的创作缘起于克雷斯的一次火车旅行:在前往伦敦的火车上,他看到了窗外圈地 运动前的田埂和犁沟遗迹,当天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幅反映圈地运动时农民陷入困苦的水彩画,而后在回程火车上,又读到巴西农民的土地被强征用于种植大豆的新 闻。“美与强占豪夺,两样东西同时包含在这样的风景地貌里。”这就是《丰收》里关于土地的故事,“美与强占豪夺”,不仅发生在彼时的英国,也并存于此时的 巴西。“我的作品需要这个。我有一个历史场景和一个可能的历史故事,我可以偷来用一用,但我必须看到与21世纪的关联”。《丰收》里的“强占豪夺”背后, 是圈地运动所代表的铺天盖地、不可逆转的社会大变革。事实上,社会大变革影响下的变化中的社区,是贯穿《大陆》《石器礼物》《阿卡狄亚》《遇险信号》等作 品的重要主题,是克雷斯不断思索、不断深化探讨的文学命题。在《丰收》里,克雷斯传达的信息是多重的:我们读到了“羊吃人”的惨剧,感受到了克雷斯对商业 贸易与资本主义的批判;我们读到了《失乐园》的故事架构,感受到了克雷斯的怀旧与感伤,“获得值得拥有的新事物,必定是以失去值得保留的旧事物为代价”; 我们也读到了瑟斯克离开村庄时的不舍与决绝,感受到了克雷斯面对变革的乐观与憧憬……

  作为21世纪的读者,身处瞬息万变的时代,深切体会着“惟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这一哲学命题的内涵,我们完全能够理解克雷斯的执念与感悟。这也许就是《丰收》这部“寓言小说”最重要的寓意。这也许就是“克雷斯幻境”最重要的现实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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