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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喜林:乡村的诗意与浪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25日16:49 来源:《延河》 李喜林

  石磨声声

  月亮升起来了,村巷迷离似梦,我的影子拖得瘦长,摸一摸栽立的碌碡,上面还留有余温。我站在上面,黑蛋家的大黑狗摇着尾巴跑来了,我没有高粱面馍抛起让它蹦着叼,家里人正在磨场打磨。

  悠悠的,那石磨声透过月晕飘过来,细听像爹喝玉米糊糊的呼噜声,又像飞机由远到近的轰鸣,空气中依稀飘过来高粱面散发的香味。我的胃抽动了一下,口水从嘴角流下。

  磨场子在露天,三面靠墙。爹为了省油没有点灯,借着月光磨面。两扇厚厚的磨扇,下面那一扇是不动的,连着圆形的磨盘,上面的那扇侧面有一孔石臼,插一根长长的磨棍,爹、二哥和我,三人六只手攥住磨棍。爹的身材比二哥高一头,二哥比我高一头。爹靠近磨子,那是最用力的位置。爹走一小圈,我走一大圈,石磨不急不慢地转动着,将我们父子们的身影一次又一次从磨道摇曳在土墙上。娘在旁边箩面,一个大笸箩,里面支二根光溜溜的木条,上面架着细竹箩。娘用手将箩一推一拉,哐嘡哐嘡,间或手指优柔地弹动,声音极有韵致。

  二哥撑不住,借上厕所溜了。我跟着爹一圈又一圈转着,爹依然不慌不忙,呼吸声均匀又平静,一边走还一边跟娘说话逗乐。我一次又一次地提意见,说二哥躲奸溜滑。爹推着磨子边转边用手摸我的头,说不给二哥吃高粱饼。我最后就不再吭声,帮着爹一圈又一圈地推磨子,一圈又一圈数数儿,到最后也将自己弄糊涂了,忘了数,迷迷糊糊跟着爹走。我感觉自己的双脚在棉花团上,胃里像有一只手在抓痒,口里汪出酸水,走着走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磨道,爹停下推磨,见我已睡着了,还抓着磨棍在转圈,将我抱在旁边的石头上,脱下褂子披在我的身上。我醒了,饥饿的感觉也立即苏醒。对爹说:“爹,我要吃馍!”爹吱喽吱喽吸了几口旱烟锅,用粗糙的手摸了我的肚子说:“面磨好就让你娘给娃烙馍,把这小鼓鼓胀满。”那一夜二哥不敢回家,在打麦场的麦秸堆里睡到天亮。

  以后的日子像推磨,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依旧是露天磨场,依旧是月亮迷离间或亮着煤油灯的黑夜,但娘永远地离开了亲人。少了娘的箩面声,取而代之的是小妹不太老

  练的箩面身姿。爹不再大声地说笑话,喘息声与石磨声一天比一天沉重。爹不再打二哥,不再骂我,看我们的目光里还有了温存。有时候我和妹妹深夜醒来叫娘,但见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爹沟壑般的脸上老泪纵横。

  再后来,我们都一个个地长大了,爹越来越老了。电灯代替了煤油灯,电磨子代替了石磨。磨场那块天地,被岁月的风尘掩上了厚厚的积灰,成了鸡狗猪的乐园,被人们渐渐地遗忘了。只是爹还去那里,一次又一次清扫磨台和磨道,妹妹多次劝说爹别再去扫了。我理解爹,他是在追忆和娘一起的时光。再后来,磨扇被村人拆走了,只留下空空的磨台和冷清的磨道。不久那里被划入了宅基地。

  从此磨场子失去了踪迹,只是留在了我们的记忆里。

  那一年深秋,我从宝鸡回家,夜里跟爹睡在土炕。爹像我每次回家一样,似乎跟我有说不完的话,直到鸡叫几遍,还在跟我说话,我给爹一边挠痒,一边应答,渐渐地,我思绪沉下去,变成爹自己跟自己说话。屋子里光线斑驳迷离,突然爹叫醒我,目光里闪着亮光,他侧着头对我说:“娃,你听,谁在打磨!”我细耳谛听,确实听到了石磨声,似乎还伴随着微微的风声。我正在纳闷,那声音已经愈来愈大,原来是天空的飞机声。我对爹说,那是飞机声。爹不再说话,显然仍在细听。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飞机早没有了声息。我却没了一丝睡意,一直到天亮,耳畔一直回响着那悠悠的石磨声……

  

  娘曾经是人贩子贩过来的。

  这段家私,是我在二十年前,听大舅舅喝多了讲的,那时娘已经离开人世好几年。大舅说娘十四岁那年就出息得水灵灵的,在阳平关方圆有了名声。娘上坡打柴,或去嘉陵江饮牛,常惹得后生们呆望。有一次娘在坡上扯黄豆,被坐轿路过的马财主瞅见了。一个月后,娘就成了他的童养小妾。马家财大势壮,舅家人惹不起。

  娘当小妾自然遭罪。马财主是个生意人,常常在外趸货。大老婆把她当佣人而已,对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她挑水、洗衣、做饭、喂牲口、倒便盆、吃剩饭,让她捶背挠痒。稍稍不慎,就用手掐娘的胳膊,还让小娘两岁的儿子用放牛鞭打脸……娘跑回家向外婆哭诉,一家人只能陪着哭,末了还得催娘快回马家。在马家受了两年罪,到十六岁那年将要开脸的前半月,娘终于借着月光,逃出了这个魔窟。

  她没敢回娘家,而是沿着嘉陵江一直北逃。那时候还没有宝成铁路,也不能走大路,娘只能翻山梁、越峭岩,在听猫头鹰哭唳、野狼的怪叫中逃命。白天还要避开山民的视线,生怕被马家闻讯抓回。当时娘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得远远的,找个好人家落脚。娘踉跄到一个山镇还没有向饭摊上讨饭就昏倒了。等娘醒来,已躺在一辆马拉车上,也不知过了几个驿站。车上坐着一位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娘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人贩子),正吸着大烟过瘾,对娘挺友善,给娘吃给娘喝,说要给娘找个好人家。娘相信了他的话,说越远越好。人贩子碰上白捡的生意,一高兴就顺了娘的心意,又走了一天,到傍晚时已到了关中的凤翔塬上。车夫说不能再走,马就像从水里捞出的一样了。人贩子说,就在这儿吧,这是天意,随后就寻找过夜之处。那夜很黑很黑,人贩子领着娘随意走到我们村子。别家的院子都黑漆漆的,唯有我家的草屋窗口亮着灯光。爹一个人正在屋里搓绳子,那时我爷爷已过世几年,伯伯被抓丁吃粮去了,姑被人贩子卖到麟游,爹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娘和人贩子的到来,让叹息声声的爹,又惊又喜。娘一眼就看中了爹的忠厚、壮实、勤劳。次日人贩子拿了钱走了,爹请人做媒,借别家的箱柜和镜子与娘成了亲。

  娘后来的故事,是在坎坷和艰难中辛辛苦苦地生养了我们兄妹四人,拉扯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终年苦累忙迫出的一身病痛,终于夺去了她四十七岁的生命。临终时,已有了两岁的孙子。按乡下的说法,娘一生够得上儿孙齐全,功德圆满了。但我觉得娘更有伟大的地方,在于她有着主宰自己命运的坚强信念,在黑暗的年代,一个年仅 16岁的孩童,又身处大山深处的魔窟之中,就敢于向命运抗争,敢于去闯一条新的生活之路,令我深深敬佩。也多亏了娘的这个信念,才会有爹曾拥有的幸福生活,有了我们兄妹四人的降生,凤翔塬上才有了我们这个幸福的大家庭!我正是承载了娘的品性,有着屡受坎坷磨难,但乐在其中的人生经历。

  娘离开我快三十年了,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给这个世界。但她的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让我怀念和感激。对我来说,她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坚强、最值得崇敬的亲人!

  说爹

  假如有人问我,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最爱谁,我会说最爱老爹。

  爹的确很老了,已经过了七十古来稀的年龄,虽说耳不背眼不花,干活能顶我两个,但岁月给他的脸上雕上了一道道沟壑,头顶已成不毛之地。

  有时候想想挺奇怪,爹那些年揍我、骂我的次数最多,那些挨揍的经历倒成了我最有趣的回忆。

  爹教训我的形式多种多样,耳光子左右开弓,挺像鬼子队长山田教训部下,我只差双脚并拢,爹只差喊声巴格呀噜;再就是两手拧住我耳朵,像提小猪娃似的,爹咬牙切齿,一副深仇大恨状,我则像芭蕾舞演员踮起脚尖,以减少耳朵的疼痛;其次就是爹按倒我,脱下鞋子扇我的屁股,肿胀的屁股蛋指头压上去就是一个坑。这些挨揍原因大都是因为我用弹弓打死自家鸡娃,或者不吃饭在涝池耍水,或者上树磨烂裤裆,或者玩十点半赌分分钱。到上三四年级时,我的劣迹已经升级,打架斗殴,用自造的洋火枪在熟睡的伙伴身上试枪的威力,钻在玉米秆簇里烤红薯酿成小火灾,烧卷我的头发和眉毛。爹的惩罚形式也水涨船高,改用棒子、皮绳,将我吊在屋梁上,我则是煮不烂的生牛皮,任凭娘和妹妹向爹替我求情,我不求饶,他也不罢手。有一次爹气哭了,竟扑上来咬住了我的耳朵。没有见过爹哭,吓慌了的我赶紧向爹低头认错。

  那时爹的身体很健壮,走路踩得地皮都在动,手一扬能将两块土坯扔到垒房背墙的架子上,能一人把几百斤柴从北山里的五曲弯拉回来,或者从麟游花花庙挑二百斤粮食步行几百里回家养活我们。那时爹好像跟娘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总是忘了爹白天揍我,挨着爹热乎乎的脊背睡下,一觉醒来,仍听爹和娘在说话。

  娘病逝后,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我的目光里有了温存。爹揍我的历史也随之结束了。他在我睡下后,一边用粗针脚补缀我的衣裤,眼里一边流着泪水。那眼泪滴在我的手上、脸上。我一翻身,他慌忙将头迈向一边。我在梦中喊着娘醒来了,他慌忙用手掌摸我的额头,光身子起来上楼过去给我捏几个软柿子。我从学校回家,见不到爹就像丢了魂般在左邻右舍找。爹当饲养员那几年,我几乎夜夜都给爹挠痒,爹总是说:“崽娃子,看你瘦得像蚂蚱。”

  想想时光真快,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已娶妻生子。儿子也像当年的我,全然记不起揍他的仇恨,再揍也要当我的跟屁虫,夜里可爱地搂着我睡觉。我便对爹的爱里又多了份理解,品味出“父揍子不羞,亲不见怪”的意味。

  想想时光真无情,为啥不让爹不老,永远像年轻时那样健壮。可爹还是老了,让我看着心酸。唯一不老的是爹对我的亲情。我常年在外,每次回家,爹总是像逢上了节日,跟着我转圈子,有说不完的话,老希望我多待几天。夜里我睡在他背后,像儿时为他挠痒。他总是叮咛我城市车多,出门要小心,仿佛我还是个孩子。家乡的夜很静很静,万籁俱寂,爹的旱烟锅头明灭着,我则有一句没一句应诺着爹的话语,渐渐地变成爹跟自己对话。我便明白爹在追忆母亲活着的时光,母亲曾多次在这样的夜里和爹絮语。窗外的黑暗缓缓流过,我于

  是轻轻地抚摩爹的嶙峋的脊背,眼前闪出艳阳天的打麦场,爹疙里疙瘩黝黑的身子。在这样的时候,我总奢望着将我的时光分给爹一部分,总盼望夜晚绵长不断。

  老爹实际上是平凡不过的一个人,既没有干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万贯家产,仅识男女两字,还是在扫盲班上学来的。但这些并不重要,他生我养我抚育我的恩德,让我来生也偿还不了。从他身上潜移默化转给我的任劳任怨、乐观向上、勤劳奋斗的精神,更是我的宝贵财富!而事实上这种亲情是无价的,也是无私的!常看到有人当了官有了钱嫌自己的爹不是脸面,或给人说那是他的邻居,或干脆不认他,还常听到有人虐待爹娘。奉劝这些人珍惜这份亲情,爱自己的爹娘吧。

  大哥

  大哥,我在心头轻轻呼唤你,随之我的身心就充盈了一股暖流,多少年来,每当我在内心叫着这个称呼,我就立即会被来自天地间和四面八方的幸福感所笼罩。大哥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太圣洁了,已经像血液一样进入了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在尘世间最珍贵的拥有。

  窗外的月亮光洁妩媚,春天的夜晚万籁俱寂,飘来油菜花、桃花、苹果花浓郁的芳馨。在这样的夜晚,大哥,我对你的思念像家乡的西凤醇酒一样悠远绵长。书房的电脑桌面闪着柔和的光亮,网络歌曲是甘萍演唱的《大哥大哥你好吗》,每当我想念你,总喜欢一次又一次听这首歌,那优美动听的旋律让我深深感动,并将我带进那些刻骨铭心的深情岁月。

  遥远的记忆里,我是在老屋的土炕上,腰里绑着布带,另一端系连在木格窗框上,我爬在土窗台上,贪婪地望着院中的那棵椿树,鸟儿在树冠的枝叶间飞来飞去,同我说话。我在春天的阳光里发出稚嫩的声音,那是我的渴望和呼唤。鸟儿能听懂我的话,知道我在一遍又一遍地叫“大哥”。啊,大哥,你是我那时最热切的等待,我能从天地间所有的声息里辨别出你的脚步、你的呼吸、你衣角的窸窣声,我能在尘世间所有的气味中辨别出你的味道。那是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调动起我全身心的一切感觉。每当太阳正中,椿树的叶隙下投下一束束光线,甜丝丝的味道就从远到近、由淡渐浓,伴随着你的脚步声,将我围裹。大哥你收工回来了,你总是比爹娘早回家,兜里装着给我买的豆豆糖,一次又一次用甜蜜的诱惑让我叫大哥。现在想起来,我最初的巧嘴乖舌,和我后来的能说会道,乃至现在的话语力量完全得益于你的启蒙,也使我用毕生的心血实现我给这个世界上奉献甜蜜的语言和甜蜜的情感。

  大哥你还记得吗?多少个夜晚,我从娘的怀里钻出,躺到你的怀抱里睡觉的,我是在同月亮说了好久的话,寻不见白天的鸟儿 ,用手抓娘的脸 ,被娘拧疼屁股后去找你的。只有你对我的心事洞若观火。我抓你、揪你,你从来没有发过火。我拉着你指着天上的星星、月亮,你就耐心地给我讲天上的桂树、绱鞋老头、嫦娥。我要去外面,你抱着我在院子转,让我多少次在你的摇晃中睡去。

  你还记得你当上了铁路工人离开家里的那天早晨吗?那是七十年代初期。娘在灶房给你烙锅盔,你扯着风箱烧火,你的同伴坐在木墩上等着你。娘很高兴,但掩饰不住难过,不时地用布遮腰揩眼泪,只有我,将自己卷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我那时已谙时世,知道你这次要去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再也不能用过去的哭闹、打滚、嚎叫等示威的方式留住你了。大哥,你当这个工人太不容易了,一次又一次想当兵,招工的名额总是被别人顶替。为此,娘扯开嗓子在村巷大哭,惹得咱们一家人流眼泪。这一次你终于如愿以偿,我还敢再闹吗?

  从你招工到离开家,那段时间,我天天跟着你,如你的影子。你带我去邻村的同伴家,带我去镇上,给我买糖,买八分钱一碗的素面,你还给我买了一碗一毛二分钱的肉面。我多次问你,你要去的地方远不远,比你去修水库的地方远吗?你每次说不远。只有在一个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听娘对你说,出远门要照顾好自己,我才知道你去的地方很远。

  大哥,那天早晨,你走的时候,进屋来和我告别,我紧紧裹住被子不放手,我在哭着,用脚蹬。你说给我要买不少好吃的,我都不为所动,后来娘送着你和同伴一起走出了屋子,我急忙蹬上鞋远远地跟着你,为你送行。

  从此,我的生活就充满了等待。我多次问娘,你什么时候回来,娘总是哄我说快了快了。我问爹,爹说你过年就回来了,但那年春节你没有回来。你来信说工程上任务紧,看秋天能不能回家。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每当放学回家 ,每个下午都会想起你。我从我学会的有限的字里写着:大哥在秋天回家。后来我每天在纸上要写上这样的话。秋天你终于回家了。那天下午我是在村外与同伙玩耍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我记得当时自己的心猛然一热,就向家里飞跑,感觉中身子仿佛飞起来一般。你比过去高大了,洋气了 ,从头到脚被铁路制服衬托得格外英俊。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你面前,竟然激动得叫不出大哥了。你惊喜地走过来,抚摸我的头,又蹲下来将我抱起,问我咋不说话。我哭了,眼泪像小溪流一样顺脸颊流淌。你给我买了不少东西,糖和饼干,还有小人书,但我对这些东西已经很不关心,我关心你有多少天假日,在得知你有 20天在家休息的时间后,我一切的行动都围绕着你。可是相聚的时间像长了翅膀,20天一晃就过,到你临走的那天早晨,我早早地去学校,躲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地流眼泪。

  你回单位去了,我清楚地记得,你当时的单位是耀县瑶曲铁一局一处五队,后来才知道你们处在渭南,你总是随工程队在流动。你回单位半年后,我第一次用尽我当时的文字水

  平给你写了一封信,尽管老师还没有教我们写信,我写的信可能很不像样子,但很快就收到了你的回信,看得出你很惊喜,对我的鼓励也跃然纸上。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语文成绩一跃成为班上最好的,我的文字组合能力提高很快。到三年级时,我已经能当着全大队和全校师生念自己写的发言稿。同样的 ,因为我不停地给你写信,不断地得到你的鼓励,到我 17岁那年,我已经写出了 12万字的长篇手稿,到 18岁那年我写出了 30万字的长篇习作。

  大哥,在我整个少年时代,你是我的楷模,你的稳重和从不言苦,你的豁达和温情像涓涓细流,沐浴着我的全部身心。那时,娘一直患气管炎,爹和你以及二哥的所有努力,都不能使我们家庭的生活状况改观。你最辛苦,在铁路工地上不但要承受高强度的体力工作,还要操心咱们全家的生计,可我从来没见过你脸上有愁容,没有听过你一声叹息,就是后来你结了婚,我有了大侄儿、大侄女,你也总是那样温和自信,对我和妹妹两个最小的,倾注了一个大哥真切的爱心。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暑假,腿腕上长出了一个肉疙瘩,需动手术割掉,你知道后特意请假从单位回家,领着我去彪角卫生院,怕我害怕,一路上你对我说打上麻醉针一点都不疼,又给外科医生不断叮咛。我做手术时,你特意说服医生,守在我身边,用手绢揩我脸上不断流出的汗水,你是那样镇定,鼓励着我,使我从动手术开始到结束,没有喊一声疼,更没有流一滴眼泪。多年以后,我和你说起那次手术,你告诉我,当时医院根本没有麻药,你其实心里一直很紧张,担心我会疼得受不了。你说这话时,眼里闪着泪光,你说从那时起,你就知道我是个很有毅力的孩子。

  多少年过去了,你从河北到山西,从山西到山东,从山东到新疆,从新疆到湖南,从湖南到广西……几乎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我们总是相聚又分离,分离又相聚,你对我的关爱却从来没有间断过,永远像对我小时候那样,温暖甜蜜。我的求学,婚姻家庭,我的事业都充满了你的支持和关怀。

  大哥,你是最优秀的,你过早地承担起我们家的重担,孝敬爹娘,苦心经营你的家庭,苦心扶助我和二哥小妹的家庭和生活。从你对爹娘的孝心中,我学会了做人的根本,从你博爱的情怀中,我学会了在事业和生活上怎么去处世,怎样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自己的人生。我常常想,我拥有你这个大哥,是我今生最快乐的,也是上天对我的恩宠,也是因为这个,我对大哥这个称呼充满了神圣感。

  夜已很深了,春天的夜晚温情恬静,花草的芳香悄悄袭来,仿佛大哥的温情。不由使我想起几十年前你抱着我在院中看月亮、数星星的情景。你甜丝丝的气息和醉人的温情,充盈在我此刻的书房。我深深地吸了几口烟,悄悄关上阳台窗户,从电脑上打开 QQ号,在给你的留言中留下了我深情的文字。这时候,我的内心就像小时候给你写完信那样,充满幸福感和甜蜜的等待。

  家乡的月光和星光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首《漂泊》的诗,里面有这样一句: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享受,每夜,我都守望着一个方向。方向在哪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没有可确定性。我似乎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磨道驴,几乎是执拗地倔强地奔走在黑暗的路途,然后用想象的月光和星光为我照亮生活的路程。

  我是从我的乡村出发的,自然我背过已经年老的爹和没有出嫁的妹妹,背过家门的叔叔婶婶们,背过曾经给过我“伤害”和“烦恼”的乡亲,领着我那不被家人和乡亲承认的女朋友,在故乡和邻村的交界处,望着村舍升起的直直炊烟,用泪水告别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

  让我迷惑的是,当我想竭力远离这块已经不再让我感到有诗意,还阻拦我浪漫的爱情,以及浓浓的土腥气的故土时,我的双脚就变得轻飘起来,仿佛漂浮在水面的浮萍。我突然变得不大会走路,双腿有点像在月球上行走的情形。晚上睡在床上,老感觉床在动,像一只泊在海边的船。我这才感觉到,其实浪漫和诗意是一种不能刻意去寻觅的东西,就像你望着不远处虚幻的雾,里面充满了浪漫和诗意,一旦走进去,雾就消失了,又在你前面不远的地方。你是看不见你被雾笼罩且具有的诗意性和浪漫性的。多年以后,当我明白,其实,浪漫和诗意就在你的周围,就在你自然的生活空间时,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辗转好多地方,定居在一个山城好几年了,我和女友因为再也刻意找不到诗意性和浪漫性最终分手了。我孑然一身,带着满身心的疲惫以及生活的失意和落寞,在一个没有月光星光的夜晚悄悄地回到了故乡。

  我是骑着那辆曾经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发的,灯火辉煌的城市大楼和街道依次向我迎来,又依次梦幻般闪过身后。我任凭泪水冲刷着城市的记忆带给我的伤痛和忧伤。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多少年前,我像一页纸片漂移在这座城市,如今又像一页纸片开始往回漂移了。城市的灯光渐渐远去了,我在浓酽得如同泼满墨汁的黑夜,像一只飞行的蝙蝠在夜色里挣扎。

  事情突然变得同多年前背弃故乡时一般相似,眼前的方向也变得没有可确定性。路儿看不见,似乎直立成天梯,似乎又宽绰无比。我凭感觉行走在已经坑坑洼洼的路面。我知道,这是一条通向我故乡的古塬路,这条路已经存在千百年,曾经飞满一代代漂泊着的游魂,上面印满了所有漂泊者的足迹,而我只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较他们幸运的是,我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可为我减轻旅途的疲劳。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下了车子,同样,我的步子变得潦草而踉跄。我想起我的已经逝去多年的娘,在多年的老气管炎病的发作中,一次次从这条路上来回穿梭在家园与医院之间,而我的爹和哥哥一直用借来的架子车一次次将娘送往医院又拉回家中。我想起我 5岁那年,爹在隆冬凌晨丑时,在架子车里卷上被子,让我钻在被窝

  拉着我从家乡出发,去接已经去甘肃康县舅家躲饥荒有半年之久的娘、二哥和妹妹。爹怕我害怕,在这条路上给我一次又一次唱《五家坡》里面薛平贵别窑十八载回家相见王宝钏时那几句“老了老了都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的秦腔戏。我想起,在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和同村伙伴金劳在那年的深冬,早早起来,为了能吃到家里大人二碗麦子面条的奖赏,两人各抱一只枣红大公鸡,迎着看不见对方的夜色,一边用公鸡的身子和羽毛取暖,一边踏着这条道路赶天亮去城里卖鸡。卖完鸡,两人早早赶回。这条黑漆漆的道路上,我们说了多少话,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两只公鸡此起彼伏的叫鸣声。

  我在一幕幕漂泊的记忆片段里,不知不觉重新走在那不可知的夜色里。我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然后,我的鼻孔就隐隐地闻到一阵阵熟悉亲切的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是一种混合着田野麦子即将成熟的香味以及乡亲们气息的味道。在城市生活的那些年里,每当夜深人静,每当我的心水一样沉静下来,我就能闻到这种家乡的气息了。直到现在,我总是在想,如果让我闭上眼睛,我也能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家乡。因为,家乡的味道会引我回到我的出生地和出发点,而这种味道是任何味道也无法取代的。

  我在贪婪地吮吸这种味道的时候,心头的沉郁开始像冰块一样破散。也几乎在不经意间,明月突然高悬在天空,是那样的银白透亮,星星争先恐后在天空眨着眼。啊,这是家乡的月亮和星斗,仍然像我最初见到它时那样纯净那样令人神往。此时此刻,月亮已经为我照亮了路程,一座座村落在迷离的月光乳晕里,悄悄地酣睡,一条条白亮亮的小路像丝缎织就的带子经纬交错,即将熟透的麦子穗,在月光下闪着银子般的光亮。

  那夜没有风,我回到多年前我和女友离开家乡与邻村交界的地方时,我们村子里的鸡叫了,也许是欢迎我这个漂泊多年的游子吧,后来我才得知,这是爹养的那只公鸡的叫声。

  我没有立即走进我们的村子,我久久地站在这个我曾经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定的地方,久久望着月色中同样酣睡的故乡,脑海中回响着我给故乡曾经写的一首名为《乡思》的诗歌:

  躺在异乡床塌

  想象你思绪是一只游动的蝙蝠

  仰视你俯瞰你

  你是月光中的孤

  我情感的乳晕将你笼罩

  我盘旋在你的上空

  你月光中的静态是一尊恬美的雕塑

  曾挂脸的风不再冷刺

  曾粗野的乡风反而亲切

  记忆淡淡地融合在月乳里

  变得香甜熨切

  啊,故乡

  纵使你曾闷得我几乎窒息

  纵使你注定长不出翅膀

  我的梦注定为你缺为你圆

  ……

  在诗歌的萦绕中,我第一次惊异地发现,原来我的家园是这样富于神秘、富于诗意、富于幻想的灵光。这时候,我的眼前就依次闪过一个个透着泥土气的乡亲们,想起他们当年对我的粗语竟是那样不加遮掩,但包含着深沉的爱和关怀,而这些在当年让我备受“伤害”和“烦恼”的语言,此刻像金子一般,闪着罕见的亮色。

  有脚步声像铿锵的音符悠悠传过来,啊,我的爹,披一身月光,精光光的头顶闪着慈祥的亮光。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裤脚已经被露水打湿。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他早已经听到我的脚步声了,我和女友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一直开着灯、开着门等我,问我还傻站在这里干啥。要想开,爹在你这个年龄还打着光棍哩,我娃,人像竹竿一样活节节哩。

  这是我长大成人后,爹第一次对我表现出少有的温存。我没有为这句话落泪,我想起妹妹早年出嫁后,爹这些年仍然像他年轻时候一样,在寂寞中生活,而我却很少回家,不禁泪水长长流下。

  那一夜到天明,我和爹睡在我们破旧的土屋土炕上,像小时候一样,父子俩光着身子溜光席。爹用粗糙如同带刺的手摸着我的脊背,我则用细腻的手,抹去爹从眼睛里流出的浑浊的泪水。

  发现了故乡原来是个诗意的栖居地,发现了我多年每夜守望的方向原来是故乡,我开始了我生活的重新抉择。我组织了家庭,我那美丽善良的女人为我生育孩子,照料爹的生活。我则像多年前一样,进入省城,开始了新的漂泊生涯。不同的是,我的身在漂泊,心却有方向。我在平实的生活中慢慢享受着生活本身所具有的诗意和浪漫。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当我的生活和事业进入坦途,当我已经成为一个媒体部门的主任,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我还经常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想起父亲以及家乡的月光和星光。

  作者简介:

  李喜林,男,笔名柳石、山水,系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中国西部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陕西省职工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 迄今已经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诗神》、《延河》、《延安文学》、《厦门文学》等国内60多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似水年华》、中篇小说《映山红》、《火晶柿子》、《双生花》,曾经出版散文集《我的作家梦》、散文小说集《岁月深情》、报告文学集《岁月如歌》、中短篇小说集《映山红》等文学专著。曾获《中国作家》金秋笔会小说二等奖、2011年《中国文化报》建党九十周年散文征文奖、秦岭文学散文奖、鸦片战争诗歌征文奖等奖项。中短篇小说集《映山红》获第七届宝鸡文艺大奖一等奖。散文多次入选各种读本,并被选为高中和初中阅读教材。 中篇小说《映山红》、《火晶柿子》分别入围第五届、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其中《映山红》获第五届全球华人征文小说奖,宝鸡文艺大奖作品一等奖,获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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