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书是烧不完的

　　假期很长，再也不用做暑假作业。在家里待着，大路觉得无聊，他想找书来读，可是，能去哪里找呢？

　　上海有一条福州路，大路从家里过去要走很多路，但大路喜欢这条路。为什么？因为这条路上有很多书店。一路走过去，隔三岔五的就是一家书店，新华 书店，外文书店，古籍书店，美术书店，科技书店，还有很多买笔墨纸砚的文具店。这里有他很多美好的记忆。走在这条路上，大路总是兴致勃勃，尽管口袋里经常 是空空如也，没有一分钱，但他还是可以走进书店，东看看，西看看，柜台里摆着的书，架子上搁着的书，他都有兴趣看。有时，还能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站在柜 台边看一会。这有点像图书馆的味道呢。

　　福州路上的书店中，有一家书店对他特别有吸引力，这是一家旧书店。这家书店里卖的都是旧书，但都是好看有趣的书。吸引大路的原因，除了能在这里 发现好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宜。因为是旧书，这里的书都会打很大的折扣，花一毛钱，甚至几分钱，就能买到一本有趣的书。以前，大路曾在这里买过《安 徒生童话》《快乐王子》《吹牛大王历险记》《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前夜》《青年近卫军》《子夜》《家》《烈火金刚》《苦斗》，每本都是一两毛钱，雨 果少年时代写的小说《侠奴血》，大路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很旧的一本书，几十年前出版的，书页都发黄了。买这本书，大路只花了5分钱。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已 经过去了。现在，这家旧书店也已经成了新书店，书店的柜台上，放满了面孔差不多的新书，都是白底红字的革命导师著作。

　　可大路还是忍不住往这家旧书店里跑。他想，书店里的架子上，会不会有店员粗心大意，摆出几本好看的旧书来呢？这天，大路又到旧书店里转悠，他一 个书架一个书架找过去，没有发现什么他感兴趣的书。正准备离开时，一个人从身后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娉婷。娉婷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两 本书。

　　“嗨，你怎么也来啦？”大路惊喜地问。

　　“怎么，只能你来，我们不能来吗？”娉婷说着，拍了拍手里的书，“我们买书了呢。”

　　我们？她和谁一起来的？大路正要问，娉婷身边的一个书架后面，走出一个个子高高的人，是韩先生。

　　韩先生看到大路，莞尔一笑，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大路发现，韩先生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虽然花白，但看上去奕奕有神，也不显得老了。

　　“在这里碰头，很好啊。”韩先生走过来，问道，“你挑到什么书了吗？”

　　大路摇摇头说：“原来是旧书店，现在变成新书店了。这些新书，我不想要。”

　　“你仔细挑一下，这里还是有值得你读的好书呢。”韩先生从娉婷手中拿起那两本书，递给大路。大路一看，是两本鲁迅的书，一本是《朝花夕拾》，另 一本是《野草》。这都是大路没有看到过的书。大路要把书还给韩先生，韩先生说：“这两本书，我很早以前就读过的，你拿回家看吧。鲁迅先生的书，现在读也没 有人会干涉，很安全。”

　　在书店门口，大路和韩先生道别。韩先生说：“你有空来啊。现在我们的住所小了点，但不妨碍说话的。你常来，好吗？”

　　大路说：“好的，我看完这两本书，过来还给你们。”

　　“不用急着还。鲁迅先生的书，不要匆匆忙忙读完，慢慢读，多读两遍也可以。”

　　“你不还书，也可以来啊。”娉婷微笑着说，“隔壁胡家和我们不来往，不怕他们。胡仲年好像常常不回家的。”

　　“来吧，明天就来。我们说说话。”韩先生说。

　　第二天下午，大路准备去睿园。妈妈知道大路要去看韩先生，让他带一块腊肉去。妈妈用蜡纸包腊肉时，娟娟嚷着要跟大路一起去。大路觉得一个人去有点尴尬，带着聪明的娟娟，说话更随便，就答应了。

　　进了睿园，大路和娟娟一前一后走着。在韩家大门口，大路看到胡生宝正好要走出来。胡生宝也看见了大路和娟娟，脚刚跨出门，又退了进去，身影只是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大哥哥，他看到我们害怕吧。”娟娟说。

　　“他怕我们什么呢？”大路问。

　　“我知道的。”娟娟说，“他们家做了坏事，心里头有个鬼。”

　　“说得对，心里有鬼，所以害怕。”大路笑着说。

　　大路和娟娟进屋时，韩先生正在写字。靠窗的一张小方桌上，摊着笔墨纸砚，一张黄色的毛边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砚台里墨汁未干，一支毛笔搁在上面。

　　韩先生见大路来，很高兴，让大路坐在他对面。他手中握着一支小楷笔，又蘸了一下砚台里的墨汁，说：“你们等一会，我还有几行字，写完就好了。”说完，又埋头疾书。

　　娉婷一边倒茶，一边告诉大路，这几天，父亲天天埋头写字。大路问，写什么？娟娟说，写唐诗宋词，他不用看书，全都记在心里，背得出的。

　　娟娟进屋后，不声不响，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着韩先生写字。

　　韩先生家里的气氛和前两次相比，大不相同。窗户开着，阳光透过树荫照了进来。尽管小，却明亮。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韩师母的照片，从床头柜移到了墙上，一进门就能看到。照片下面的五斗橱上，还是那个玻璃瓶，瓶子里插了一束鲜花。

　　大路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墙壁，不禁想起了韩先生原来的书房，想起书房里那些放满书和瓷器的柜子。蓦地，眼前一团火光腾起，他仿佛又看见了烧书的火焰，火舌飞窜，舔着一本本扔进来的书，那本砖头一般的《世界艺术史》，在火焰中蜷曲，变形，烧成灰烬……

　　“可惜，书都被烧掉了。”大路低声地自言自语。

　　“烧书，烧得光吗？”韩先生听见了大路的话，把手中的毛笔搁到砚台上，大声说，“我家的书是被他们烧了，可是他们烧不完天下的书，更烧不灭书里的精神！”

　　韩先生站起来，继续说着，他又恢复了从前说话的样子：“烧书的事，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秦始皇焚书坑儒多厉害，烧了多少书，但是他割不断中国的 历史，也无法把中国人的精神烧毁。中国的文字活着，再烧也烧不掉，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都在写这样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读书识理。烧书，烧不断中 国的文脉。”

　　韩先生说得激动，边说边在小小的屋子兜着圈子走。三个孩子惊奇地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外国人也烧过中国的书，日本人侵略中国时，就这么干过。”韩先生问大路，“你是不是知道，上海以前有一个东方图书馆？”

　　大路摇摇头。他没听说过上海有这个图书馆，他只知道南京路上的上海图书馆，从前是跑马厅，楼顶有个大钟，很远就能看见。他还没走进去过呢。

　　“东方图书馆在闸北，是一座巨大的建筑。这是中国最大的民营图书馆，藏书无数，里面有很多珍贵的典籍，被人称为文化宝库，亚洲第一图书馆。 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本人出动大量飞机，飞到上海扔炸弹，炸毁了东方图书馆，烧毁了所有馆藏的图书。那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韩先生说着，停了下来，眼睛看着窗外。午后的斜阳射穿了树荫，洒在窗户上，光点斑斓，像是烈火的余烬……

　　“轰炸者的意图是什么呢？”韩先生沉默了一会，又说，“他们想的是：炸毁图书馆，烧掉你们的书，你们的文化就会灭亡。那真是愚蠢的想法！我们的文化灭亡了吗？”

　　韩先生讲的往事让大路震惊。但是，在他眼前晃动的，还是那天在睿园看到的焚书的火焰。他说：“可是，现在是中国人自己在烧书呢！”

　　“是啊，最近烧掉了多少书啊，这些天，马路上到处看见火堆和烟，还有满天飞的纸灰。”娉婷接着大路的话说。

　　韩先生坐下来，叹了口气，说话的声音轻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但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发疯。书是烧不完的，书烧掉了，书的内容还会在读者的心里记着。”

　　大路听着韩先生的话，觉得他讲得真好。现在讲话的韩先生，和那天在华国大楼上的韩先生，判若两人呢。

　　娟娟很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韩先生的话，她似懂非懂，但是她也听明白了，书是烧不完的。见韩先生不说话了，她就开始提问题了：“你说书烧不完，那么，没有烧掉的书，在哪里能找到呢？”

　　韩先生指指自己的脑门儿，微笑着说：“这里就能找到。”

　　“那你找来给我们看看啊。”娟娟也笑着说。

　　韩先生又指着桌子上他刚写好的字说：“这就是我曾经读过的书，《唐诗三百首》，一首一首把它们默写出来。”

　　娟娟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上，踮起脚尖看韩先生写的字。大路也站起来，把头凑近了看。那些小字，龙飞凤舞，写得真好看。

　　大路看清了韩先生写的最后一首诗：“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士，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西海头。”

　　“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的诗，他孤身一人乘船在旅途，看着月光下的山水，想念朋友，回忆过去的时光。心里难过，就写了这首诗。”韩先生说着，好像 也在回忆往事，“这还是我小时候背过的诗，一辈子不会忘记。用心读过的好书，就像在心里播下了种子，会在心里扎下根，发出芽，长出叶子，开花结果。”

　　大路用敬仰的眼神望着韩先生，心想，他在大学里上课，大概就是这样说话的吧。娉婷看着父亲，抿嘴微笑。

　　“你们读的书，还是太少。少年不读书，长大成草包，腹中空空，一事无成，后悔来不及。要设法多读好书。”韩先生话不断，小小的房间里，回响着他的声音。

　　“可我们现在借不到书，怎么办啊？”大路忍不住问了一句。

　　韩先生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拍了一下手说：“对了，有个地方，你们可以去看看，守株待兔。”

　　什么守株待兔？大路感到莫名其妙。

　　韩先生解释道：“前天，我走过废品回收站，发现门口堆着他们回收来的书，里面有不少好书呢。你们可以到废品回收站门口去等着，碰碰运气。”韩先 生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一角和伍角的纸币，交给娟娟，叮嘱她说：“你明天和大路一起去吧，在卖书的人进回收站之前，和他们商量一下，把值得读的好书留下来，卖 给你们。”

　　回家的路上，娟娟一本正经地告诉大路：“韩先生真聪明。”

　　大路说：“是啊，人家大学教授，知识渊博呢。”

　　娟娟抬头问了一句：“他怎么不像那个渔童呢？”

　　大路心里咯噔一下，是啊，今天怎么没有说起渔童，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呢。

　　(《渔童》，赵丽宏著，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