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闻 >> 作家动态 >> 正文

赵学儒:放下屠刀——日本少佐茅田辛狼牙山赎罪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7日08:24 来源:新浪

  故事梗概:1941年,狼牙山五壮士跳崖之后,一路围剿的日本少佐茅田幸,被英雄壮举深深感动,命令所有的日本兵,脱帽、鸣枪致敬。然而,这一行为被中佐告发,茅田幸在参与了“血井”惨案之后,被遣送回国,接受军事法庭审判。茅田幸被流放一个孤岛,只给他半年的粮食和那把军刀……后来,日本投降,茅田幸被家人接回家。茅田幸决定重返狼牙山,向中国人民赎罪。他用战战兢兢的双手,把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屠刀交给了时任河北省易县县长刘建军……

  时间:2015年8月3日

  地点:北京东二环丽水湾畔2号楼503室

  被采访人:河北省易县原县长刘建军

  我专程赶到刘建军现在的办公室。我的老家是易县,他在易县工作过,所以他见了我,很亲切、很热情、很兴奋。他对十几年前接待日本少佐专程到狼牙山赎罪的事情,记忆犹新,就跟刚刚发生的一样。

  “叮铃、叮铃、叮铃铃……”

  1997年7月的一个下午,河北省易县刘建军县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声,颤颤嗦嗦地响起。

  刘县长拿起话筒,对方却不说话。

  刘县长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010”的开头。这是北京地区的区号,也就是北京打来的电话。刘县长手持话筒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迟迟不说话。

  刘县长刚要放下话筒,话筒那边终于有了声音:“您好,刘县长,我是日本人……”话筒那边是不太纯正的中国话,而且断断续续。刘县长感觉对方的语气开始有些犹豫,或者说有点胆怯,后来镇定下来。

  “请问,您要来投资吗?您对什么项目感兴趣?”刘县长客气地问。我国改革开放以后,招商引资、加快发展是易县的主要工作之一。刘县长接着说:“易县的旅游业、养殖业、特产开发等,都是好项目。”

  “不,刘县长,我是日本人,我叫茅田幸,我是当年围剿狼牙山部队、参与‘血井’案的少佐,明天我要去狼牙山赎罪。”对方说。

  狼牙山在河北省易县境内。易县在抗战时期是八路军的敌后根据地,曾发生过许多英勇悲壮的战斗。电影和小学课本中的《狼牙山五壮士》,就是发生在那里的故事。

  刘建军就任易县县长后,听说常有当年在这里打过仗的日本军人,来忏悔、赎罪。一位日本少佐,而且是围剿狼牙山部队、参与“血井”惨案的少佐来赎罪,确实让他吃了一惊。

  刘县长郑重地说:“我们允许你来赎罪!”

  对方又停顿了一下,说:“那,请您答应我三个条件。”

  刘县长说:“讲吧。”

  “第一、您必须保证我的安全!”对方说。

  刘县长立即答应:“中国人有句古语‘七十不骂八十不打’。我们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位老人的。”

  “第二、您一个人陪我上山,也不要司机、秘书。我带了车,您、我和我儿子一起上山。”对方说。

  刘县长犹豫片刻,因为作为一县之长,已经安排了很多事要做,现在却要临时陪一个日本人,而且是单独陪他上山,有些欠妥。但是,刘县长还是答应了。

  “我想请北淇村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吃饭,请您帮忙组织一下。”对方说。

  刘县长迟疑了。

  那些曾经见证了日本鬼子烧杀抢掠的法西斯德行,尤其是见证了狼牙山下“血井”案惨状的人们,见当年的刽子手来到眼前,还不会掏他的心、砸他的骨头呀。至少,他们绝不会和仇人一起吃饭。

  但是,刘县长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刘县长来到县界的门墩山下国道旁,打发司机开车回去,一个人在路边等候。一会,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眼前。车上走下一头白发,背有点弯,面庞消瘦,目光交杂着内疚和惶恐的老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我是茅田幸………”老人向刘县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茅田辛欲和对方握手,伸出的手却如同被蝎子蛰了一下,缩了回去。

  刘县长伸出双手,将他搀上车。

  车向狼牙山飞驰而去。

  车上,茅田幸默然无语,他或许不知道说什么。他望着窗外,一定不是在欣赏飞逝的路边美景;他屏住呼吸,绝对是不想再闻到战争的血腥味道……

  刘县长坐在副驾驶座位,回头打破了路上的沉寂:

  “老先生高寿?”刘县长问。

  “今年整整八十。”茅田幸回答。

  刘县长说:“老先生的中国话说得不错。”

  茅田幸说:“我在中国东北读的书。”

  车停在狼牙山下。

  茅田幸匆忙下车,仰望巍峨的狼牙山,目光凝聚。他突然双腿下跪,身子趴到地上,双手不停地怕打地面,头随之上下磕点,嘴上“哇哇哇”大哭起来。

  游人围观过来。

  有人认识刘县长,刘县长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他们不知道下跪的人是日本人,是围剿狼牙山五壮士的小鬼子,是参与了“血井”惨案的侵略者,是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

  在上山的路上,茅田幸泪流不止。

  1941年8月,日本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调集7万余日伪军,对晋察冀根据地进行疯狂扫荡,实行总力战和“三光政策”,妄图消灭八路军主力,摧毁抗日根据地。

  日寇将晋察冀军区八路军及2000名当地群众包围在狼牙山上。

  狼牙山,山峰参差,状如狼牙。一座座山脉,由无数只巨狼组成,一只狼咬着另一只狼的尾巴,紧紧相连。山上,荆棘丛生,怪石林立。山下,沟壑纵横,河谷崎岖。

  原来,晋察冀军区命令一分区一团七连担任掩护军区和群众转移的任务。七连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直到9月25日清晨,最后留下六班六名战士坚守阵地。

  这六名战士是马宝玉、胡德林、胡福才、葛振林、宋学义和张三。

  茅田辛带领一队日伪军,穷追不舍。

  六名战士在棋盘陀上拖住日军之后,为了大部队和老百姓更安全转移,没有尾随大部队向东北方向撤退,而是故意把日军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小莲花峰。

  小莲花峰,那是一条绝命之峰。

  张三跟在五个人的后边,突然停下脚步,大喊:“再往前走,我们就没命了!”

  前边的五个人连喊带骂。

  “快走,鬼子上来了!”

  “你他妈的,胆小鬼!”

  “快走,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

  一瞬间,张三跪倒在地,双手举枪过了头顶,做出缴枪不杀的姿势。

  后边的鬼子追上来。

  茅田辛战刀一挥:“东亚病夫,死啦死啦地!”

  一个鬼子手握钢枪,刺刀从张三的背后进去,带着鲜血从胸前出来。那小日本双肩叫力,刺刀上像挑起一只死狗,将张三甩到悬崖之下。

  张三活了二十来年,就这样轻如鸿毛地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他的名字,连我写这篇文章时也是用了化名。

  鬼子继续往小莲花峰追赶,一阵乱石如雨从天而降。

  茅田辛后来说,八路军的子弹、手榴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滚木礌石,使他们伤亡惨重。

  枪声停了。

  石头没了。

  茅田辛一群鬼子来到山顶,见一个个英勇背影,先后消失在悬崖边上;听一声声慷慨高歌,回荡在千山万壑。

  地上,有摔碎的枪支。

  茅田辛被这伟大的壮举惊呆了。很久,他命令所有的日伪军,脱帽、鸣枪致敬。

  “砰,砰砰,砰砰砰……”

  而他的这一举动,被他的上司即一位中佐,用望眼镜看到了。

  两年后,茅田辛被遣送回国,押上法庭。法庭判决,茅田辛被流放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允许他带上够半年吃的包谷和那把战刀。意思是,半年的包谷吃完了,茅田辛或被饿死,或自杀。

  茅田辛却长了个心眼,他在春天把带来的包谷种下,秋天结出了果实。这样,过了两年的时间,他没有被饿死。他也不想自杀,因为他开始反思,反思这场战争。他一次次用刀削剪随岁月疯长的胡子、头发。胡子、头发参差不齐,蓬乱油污,跟毡片一样;衣服破了、烂了,已不裹体。他完全成了野人。

  1945年9月,日本宣布投降。

  海风吹来,若有若现,有人喊叫他的名字。

  他跑到岸边,见到一条大船缓缓驶来。

  船驶近了,他看到妻子杏子站立船头。

  “杏子——”他高喊。

  这一喊,杏子却突然落水了。

  人们赶紧把杏子救出来。杏子说:“都以为你死了,我们是来为你收尸的,没想到你还活着。你把我吓坏了!”

  茅田辛幸存下来,但是罪恶的煎熬并不比死去痛快,他不仅是追杀狼牙山五壮士的罪魁,也是参与狼牙山下北淇村“血井”惨案的主犯之一。

  1943年5月,侵华日军对狼牙山根据地再次进行了残酷“扫荡”。北淇村群众为了免受损失,连夜坚壁清野,全部转移到深山沟躲避。一天拂晓,茅田辛等千余名伪军围剿北淇村。

  在村头放哨的村民郭风先,躲藏不及,被敌人抓住。敌人就用皮鞭打,刺刀扎,鲜血浸透了衣服,但他始终没有透露一个字。

  敌人逼问:“八路军到哪里去了?游击队在哪儿?谁是共产党员?粮食藏在哪儿?”

  郭风先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知道!”

  这时,敌人发现隐藏在狼牙山里的男女老少,威逼他们到村西大寺广场。日伪军在四周架起机枪和刺刀,对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他们强逼北淇村男人从人群中出来,站到水井台边。凶恶的敌人再次逼问八路军到哪儿去了,粮食藏在什么地方,却仍旧一无所获,敌人恼羞成怒。

  刘桓利,一位革命老区的共产党员,一条铮铮铁骨的狼牙山汉子,被日军用刺刀扎死后,第一个被推下去,年仅30岁。

  第二个叫郭宪章,被推进井时,他两脚踩住井帮,一手抓住辘轳把,瞪眼怒骂日伪军,敌人就用刺刀扎他的腿,砍他的手,同时举起一块大石头,将他砸了下去。

  第三个是郭风先,被敌人打得遍体鳞伤后,又被扔下去的。

  被推入井中的还有60多岁的老人和八、九岁的小孩,有一个哑巴也被推了下去,先后共有36人被推入井中……

  惨无人道,令人发指!

  一个妇女被刺刀一片片割光衣服,几乎全裸。她抱着两周岁的孩子,紧紧的。孩子也死不松手,搂着娘的脖子。当日本鬼子推搡他娘时,他突然冲着茅田辛哭喊:“叔叔,救救俺娘!”

  茅田辛双手拄着战刀,两眼盯着那孩子。

  茅田辛对刘县长说:“当时,我的心被揪了一下,两腿都软了。”

  茅田辛放过了这妇女和孩子……

  这也成了茅田辛一条罪状……

  茅田辛在孤岛上,一直有个愿望,如果能活下去,一定要重返狼牙山,赎罪。

  刘县长一行三人从狼牙山下来,茅田辛让车在北淇村口停下。

  刘县长说,已经安排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来吃饭。

  在路边小吃店,刘县长先把几个老人叫到一边,千叮万嘱。

  他说:“茅田辛是来赎罪的。咱有句古语‘七十不打八十不骂’,茅田辛今年整整八十岁了,我们就把他当一位老者看待吧。再说,好汉不打上门客,咱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呀!”

  几个老人木然。

  小吃店放了一张圆桌,几个老人就坐。谁也不说话,忽而看看刘县长,忽而看看茅田辛。每个人的脸色,忽而惨白,忽而阴沉。

  茅田辛向每个人鞠躬,连说对不起。

  他打开窗子,将三杯酒一一洒向窗外。

  刘县长明白,这是祭酒。他想知道这三杯酒的具体意思,但是茅田辛却是说的日语,他没有听懂。

  那顿饭,没人动筷子。

  几个老人面容凝固,像一块块冰坨子。

  刘县长后来打电话得知,他们走了之后,几个老人边哭边喝,边喝边哭,有的酩酊大醉,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上;有的像翻江倒海一样呕吐,把胃膜都吐了出来,还带着血丝。

  刘县长一行三人离开狼牙山。

  “你祭酒时说了什么?”刘县长问。

  “第一杯酒,给与我一起来中国,牺牲在中国的战士,他们是可悲的;第二杯酒,给狼牙山五壮士,他们是可敬的;第三杯酒,给北淇村殉难的人们,他们是可怜的。”茅田辛回答。

  车在易水河边停下。

  茅田辛打开后车厢,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包,然后把白段子一层层揭开,露出一把刀。茅田辛双手托刀,递给刘县长。

  “请收下!”茅田辛又深鞠一躬。

  刘县长迟疑了一下。

  “我们来中国是完全错的。大东亚共荣,未能强迫中国人的意志;钢枪大炮,不可征服一个民族,哪怕是一个曾经贫弱落后的民族。”茅田辛深沉地说。

  茅田辛垂头不起。

  刘县长接过刀。

  刘县长感觉这把刀,比什么都沉重。

  茅田辛就是疯狂挥舞这把刀,追杀狼牙山五壮士和参与了北淇村“血井”惨案。这把日本军刀,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见证了日本鬼子当年所有的罪恶和暴行。

  茅田幸在侵华战争中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也是他今生难以忘却的一场噩梦。他一生都受到自己良心的鞭笞,赎罪是他寻求解脱的惟一途径。

  临别,茅田辛嘱咐刘县长,对他的此行一定不要见报,一定不要让日本当局知晓。

  刘县长告诉我,茅田辛害怕回日本后,再被收拾。

  我问:“您答应他了吗?”

  刘县长说:“没有。不久我就接受了媒体采访,也包括您的这次采访。”

  刘县长继续说:“我要告诉人们,如果不重演战争悲剧,惟有所有战争罪人,都能像茅田幸那样,真心悔悟,诚心赎罪。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

  赵学儒 中国水利报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