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泽惠：作为时间诞生场所的家

　　2011年底，韩国小说家姜英淑访问日本时询问我新年的工作计划，我说打算写一本描写5个猪年出生的女人的小说。姜英淑听后问我：“是非血缘关系家庭的故事吗？”

　　与有血缘关系的家庭不同，描写因某种原因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的“疑似家庭”(非血缘关系家庭)的小说从上世纪80年代后半期起开始兴盛，现在 作为现代小说的主题之一也常被涉及。我不曾详细调查过现代小说中描写的“疑似家庭”成员的年龄结构，但较多情况下是同龄或者相差几岁的人们选择在同一个屋 檐下生活。这种现象的产生是有原因的。到了上世纪70年代，靠血缘维系的家庭关系、被地缘束缚的人际关系让很多日本人感到压抑。血缘与地缘中产生的人际关 系把传统价值观不容置疑地强加给个人，而个人则常常在血缘与地缘的集体中被挤压得粉碎。

　　进入80年代后，情况发生了改变。经济增长与城市化的发展成为动力，将个人从血缘与地缘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疑似家庭”则代替血缘和地缘成为人 与人之间的纽带，也开始成为现代小说描写的对象。只不过小说中描写的“疑似家庭”，并非来自对现实的观察，大多数是想象出来的，因为现实生活中很少会有那 样的共同生活。

　　如果日本的居住环境能保证每家每户有足够的居住面积，个人隐私得到保护，那么小说家们梦想的“疑似家庭”式的生活形态，就很可能实现了。但遗憾 的是，日本城市的居住环境非常狭小，我暗自想，要是居住环境足够宽敞到连同住的人带异性朋友回家也能装作不知，那么在泡沫经济繁荣的都市里，一定会有更多 人不受血缘和地缘的束缚，愿意选择“疑似家庭”这种生活方式。

　　姜英淑问我是否要写“疑似家庭”的故事，我回答她：“我没打算要写。”

　　《魔女五人》描写了从关东大地震的猪年到阪神大地震的猪年之间的5个猪年出生的女人共同生活的故事。70多岁的老母亲与50多岁的女儿、十几岁 的孙女住在老房子里，事出有因，佣人母女俩也挤进来住在一起。年纪最大的是1923年出生的老佣人。对日本人来说，说“大正十三年(1923年)”更有共 鸣，因为大正十三年发生了关东大地震。第二个属猪的是家里的女主人，出生于1935年；女主人的女儿出生于1959年的猪年；老佣人的女儿是1971年的 猪年。最年轻的是女主人的孙女，生于1995年的猪年，这一年发生了阪神大地震。

　　因女主人祖孙三代与佣人母女并无血缘关系，所以也不是不能称为“疑似家庭”。但在上世纪60年代及此前的日本，佣人住在雇主家的这种情况并不罕 见。另一方面，有的小说描写了二战后失去双亲的孩子与失去孩子的母亲，例如坪井荣的《没有母亲的孩子和没有孩子的母亲》，但通常将其归为“疑似家庭”小 说。

　　话虽如此，《魔女五人》并不是真实的写实主义小说。身为作者，我的第一个烦恼是，佣人48岁生子这种设定有点勉强。但是70年代的日本医疗技术 的确可以应付48岁的高龄生产，包括高龄初产，加上小说需要是猪年出生的，所以我就决定描写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佣形象。另一个烦恼是“家庭”情况的设定。因 为要在东京都的中心地区，养活一个祖孙三代、再加上佣人母女的大家庭，难度是很大的。随着地价高涨，固定资产税率的提高，不少家庭选择卖掉市中心的房子， 搬到郊区。即使选择不卖房继续住在同一个地方，那也得在原有土地上盖高级公寓或办公楼，靠租房收入来支付固定资产税。也有不少家庭，在地产所有人去世后， 因为负担不起很重的继承税，只能卖掉市中心的房产搬到郊外去。这样的一些现实，当代日本文学竟然很少去描写，让人颇感意外。这应该是因为同一时期日本当代 文学开始偏离现实主义手法的缘故吧。《魔女五人》就是在这些现实之外设定了一个靠几个女人勉强维持的明治维新之后的老宅。

　　《魔女五人》旨在描写从祖母到当代年轻人之间形成的时间意识。为此，我把场景设定在东京市中心的麹町。麹町在明治时期曾是高级官僚居住的地方。假如我把地点设定在东京郊外的集体住宅的话，那就很难描写时间的流逝。而现在的日本，时间已被切断分割成一块块的断片。

　　日本的集体住宅基本是按照父母再加上一两个小孩的标准设计建成的。孩子成年后，很多家庭就只剩下老人。此时，如果丈夫或妻子哪一方先亡故，就会 变成孤寡老人独居，这种情况很多。更有甚者，有的集体住宅没人住的屋子越来越多，最后就出现一栋空荡荡的楼里，只有几户孤寡老人孤零零地独自生活。这就是 人们希望从地缘和血缘的枷锁中挣脱出来的结果，这就是家庭解体的结局。

　　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应该怎么看待呢？这是为了从地缘、血缘这种传统价值观中解放出来的必然结果吗？是必须接受的宿命吗？还是说，它预示着某种新的价值观即将诞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