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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洪波:特殊的书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5日07: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洪波

 

  舞文弄墨的人,大抵都和书有点缘分。因为书籍对于人类精神的滋养哺育,不亚于一位默默无闻的乳母。人们吸收她乳汁的多少,往往决定着自己的事业 的大小。所以,对于书的推崇仿佛是由来已久,如果把那些颂扬书的古今中外的名言汇集起来的话,怕也不止一本书了。然而,书也不光是走运,倒霉时也不断出 现,秦始皇的焚书、希特勒的毁籍都是举世著称的“壮举”。到了“史无前例”,书才真正倒了大霉,我自己就亲眼见过成堆的书被烧毁,被倾入污水池中等待造成 纸浆,被论斤当成废品卖……所以,我想记下一件和书有关的小事,因为正是和书的这次巧遇,使我获得了充实的营养,想起来每每感到亲切和温暖,当然,更多的 还是隐在书影后面的那个平凡的人,懈怠时促我勤奋,简慢时催我警醒。书缘?人缘?在记忆中竟有些模糊不清了。

  第一次和大量图书的巧遇,是在上个世纪的1969年,鼓乐喧天欢庆九大的时期。我由连队里的一名来自北京的中学生新兵,被调至团广播室当喉舌, 整日宣读报纸社论,播送雄壮的进行曲,倒也逍遥自在。我的上级领导是一位四川的文化干事,姓胡,外号“胡大炮”,性情爽快,嗓门高而尖,但人很可爱。广播 室在一座礼堂的前厅阁楼上,这无疑是军营偌大一片开阔地的制高点,礼堂背后,是一排门窗紧闭的平房。这排平房建筑设计与连队的宿舍不同,有宽门大厅,显得 富丽气派,只是由于长年挂锁,里面有些什么东西,这房屋作何用途等对我来说都是神秘的问题。只知道胡干事挂在裤带上的一大串钥匙(这串钥匙至少有半斤 重),其中两把能开启这幢大屋的房门,可是胡干事从未打开过它。我曾从门缝里、窗隙里向内窥视,朦胧的只见到高大的木箱堆放着,上面还遮着许多帷布。“大 概是什么训练器械吧。”我常常这样琢磨。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发现了这幢大屋的秘密。那是在突击制造标语牌的一天,因任务紧张,场地不够,胡干事果断地打开了这幢封闭的屋子,让我和他一 道涮木板,写标语,门一打开,踩着满地灰尘拉亮了电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排巨大的书架,架上挤满了已经久违的书,从世界名著到古典小说,真是分门别类, 应有尽有。我好像一个贫穷的乞儿突然发现了宝窟,而这宝窟就在自己的脚下被漠视过一般兴奋!原来这竟是从前的团图书室,架上的书是我们一个团的精神财富! 胡干事就是这财富的守护神——然而当时的政治气氛,是不允许人们接近这些被特定时代命名为“毒草”的书的,因此胡干事的谨慎自然不难理解。

  仿佛窥视到了我内心的兴奋,胡干事严肃地提醒我说:“不许乱翻图书,也不许告诉别人,这是纪律。”几句话一扔,把我从狂喜中拖回了现实,于是跟 着他干起了写标语牌的极其乏味的工作。不知是因为忙还是有意回避,胡干事常常待不久,留下我一个人涂抹木板。每逢这时我都要插上门,躲到书架背后使劲地寻 找中意的书籍。当时最爱看的是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我把《海底两万里》《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等全翻检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个没够。后来口 味高了,开始看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同时涉猎到中国有名的几部古典名著,如《红楼梦》《醒世恒言》《镜花缘》等,当时我才是一个初中没 读完就入伍的小青年,阅读能力虽然不高,但兴趣广泛,同时在这种奇妙的读书环境中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气氛。可不是吗,外面在庆祝九大,屋里却在“四旧”中觅 宝,的确令人难以忘怀。为了维持这种好运道,我努力消极怠工,尽可能拖延在这幢大屋里工作的时间,谁知好景不长,由于我的幼稚和好胜,使得这批宝藏毁于一 旦。

  我起初是谨慎而认真地执行着胡干事的命令,悄悄地和这批遁世的书交心。然而由于朋友很多,又都是学生兵,极富浪漫色彩,他们知道我交了“书缘” 之后,不免上门借书,而我也碍于情面,常常慨然应允。于是,每当我离开这间屋子时,腰围常常较之进屋时肥大了一圈(里面掖的全是书),什么《静静的顿 河》,什么《白鲸》《巴黎圣母院》,什么《封神演义》《儒林外史》,甚至还有《先秦文学史》统统借助于我的帮忙脱身黑屋,见了天日,殊不知厄运也就此而 来。

  事情终于败露了。上级追查起“黑书”来源,三查两查找到了根。胡干事承担了主要责任,我倒是安然无事,只是责令我们立即把图书销毁。于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上午,我们把图书稍加清理,除了史书和政治书留下之外,别的全部付之一炬。

  烧书地点就在大礼堂的背后,图书室的门前一块空地上,一个班的战士帮忙搬书,然后围在四周,我看到胡干事颤抖着手划着火柴,烧毁了这批经他手一本一本购置的图书。

  火越烧越大,纸灰飞扬在半空,我默立在一旁,感受着一个无能为力的弱者的悲哀。仿佛心头一点温暖的情感渐渐冷却,又好像在向一位亲密战友的遗体 告别,惋惜、悲哀,却又要装出若无其事,否则就可能是“立场问题”和“感情问题”。我觉得自己在焚书的一刹那变得深沉了,成熟了,隐约意识到了一种责任 ——“书,我会找回你们的,一定。”我暗暗下着决心。

  烧书之后,大嗓门的胡干事下放基层连队锻炼,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临行前,他交付一个巨大的木箱给我,说连队里放不下,请我在广播室的阁楼上代他保存。帮他搬上楼后,胡干事掏出一枚钥匙,郑重地递给我,说:“箱子里的东西你可以看,但要保密!”说完,就走了。

  入夜,我打开了这神秘的木箱,好家伙,满满的一箱书,那座消失于烈火中的图书室分明又复活了!箱子里全是书的魂,书的精华,书中之书!古今中外 的名著,脍炙人口的佳篇,亲密地排列在一起,向我发出友好的邀请。这是个奇异而丰富的世界,我将带着一颗渴求的心灵,深入到这书的世界里。我和书的缘分, 非但断不了,反而将日益弥深。

  就这样,我经历了自己生命中一次特殊的书缘,焚书的烈焰和灰烬,使我悟到了人类精神文明不可抗拒的力量,也认识到了在特异的环境中别具风采的人。书是不朽的,而写书的人,印书的人和保存书的人,尤其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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