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幻想的魔力

　　从中国的文学传统来看，古代中国是一个重实际、重现实、重人情的道德伦理国家。中国虽然很早就有了形而上的天地观念，却没有发展出西方文化意义上的宗教系统和神话系统。中国传统文化朴实、内敛、含蓄，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一系列政治、道德和文化观念长期以来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正因为如此，中国古代的文学写作和历史写作往往互为表里。正如《诗经》这部诗歌作品也可以被视为历史学著作一样，中国最伟大的历史著作《史记》也被视为最卓越的文学作品。《诗经》和《史记》分别代表了中国上古至秦汉时代抒情文学和叙事文学的最高成就。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在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中就没有“幻想”的地位。众所周知，像《庄子》《列子》《山海经》《搜神记》《幽冥录》(甚至包括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等作品，都极具超越现实的神奇想象力和幻想色彩。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把上述作品称为“幻想文学”。到了明清之际，随着《西游记》《聊斋志异》《镜花缘》等作品的问世，这类“幻想文学”的创作达到一个高峰。

　　尽管中国的“幻想文学”由来已久，但这类文学的“幻想方式”与西方文学基于宗教和神话传统的想象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比如说，在《桃花源记》中，作者所想象的美好世界，并不是一个超现实的“乌托邦”，而是一个没有战乱、民风淳朴的现实伦理世界。古代中国人所想象的“海外仙山”，仍然是另一个“九州”(中国)——它更为祥和、安宁、富足，有更好的道德伦理秩序。《镜花缘》也可以被看成是现实世界的倒影。中国最唯美、最具文学想象力的伟大虚构小说《红楼梦》，虽然也有超现实的佛、道框架，但在王国维看来，其核心仍然致力于描述“人之常情”。

　　近现代以来，中国的“幻想文学”出现了全新的变化。梁启超、吴趼人等人开创的带有科幻色彩的“幻想文学”是开风气之作。而在当今的中国，很多年轻的作家都在从事“科幻”、“穿越”等幻想小说的写作，拥有越来越多的读者。

　　从1980年代开始，拉丁美洲的文学作品被大量地翻译到中国。像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聂鲁达、帕斯等伟大的作家和诗人在中国文学界拥有广泛的读者。就小说而言，拉美作家之所以能牢牢吸引中国作家的注意力，正是因为其作品超越现实的“魔幻”色彩。中国当代作家也从他们的作品中汲取了养分，并受到启迪。莫言的写作也许是一个突出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