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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甲:怀念周克玉将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0日09: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宏甲

  周克玉将军是解放军上将中惟一的中国作协会员。多年前友人建议我:你该写一写周克玉。我一直不敢动笔,只恐一下笔就有溢美之词。2014年3月25日,周克玉将军溘然长逝,我才感到,事实上无论我用怎样的语言,都难以描述出这位将军、诗人和作家的光华。

  一

  人间有四大恩情是铭心镂骨的:养育之恩、教育之恩、知遇之恩、救命之恩。周克玉将军所给予我的就是知遇之恩。多年来,我在写作中常念想周克玉将军。他的一生,从儿童团团长到上将,从农民到诗人,凝聚着我们民族在20世纪反抗外来侵略、争取自由平等的艰难奋斗和精神追求,是我倾情追述也不容易达至的。

  我曾写过:“人生至为宝贵的东西,常常并不是隐藏在平凡中,而是暴露在平凡中,但要真正看见它却不容易。”这就是我从周克玉身上得到的感受。

  周克玉是在《无极之路》中读到了作者宏甲,这是在阅读中发生的“知遇”。那时,我还不知世上有个周克玉。后来才知道,阅读,是周克玉毕生的爱好。如果克玉将军不爱读书,就没有这样的“知遇”了。

  这样的故事,发生得好比那充满梦想的阿拉伯民间故事中的某个情节。而我那时却从没梦想过37岁了还能当兵到军营。然而这故事真的发生了——仅仅因为他读了《无极之路》,他派人把我从鲁迅文学院接到解放军总后勤部。那天,他请我吃饭,在场的只有他和我,加上他的秘书。

  那年我37岁,还在读北师大研究生院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研究生班。周克玉将军突然给予我的鼓励、帮助、爱护、扶持,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委婉地问我愿不愿意当兵。因一见面就感到他非常平易,我想说,不当兵,与您交朋友,可以平起平坐;当兵就变成了您的部下,就要仰视了。但我没说出来。我说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心里的意思是害怕军队纪律的约束。

  我确实要想一想,要是我不能按照自己的选择去写我渴望写的东西,要是总有任务布置给我又是我难以完成的,怎么办?现在想来,初次见面,他已经认识了我,而我还没有认识他。我没有表达愿意还是不愿意,饭后就回鲁迅文学院了。

  多年后,他在我的《新教育风暴》作品研讨会上说,这样的书,领导干部更应该看,因为领导干部有权力,看了这书,发挥的作用比一般读者更大。接着说,他当年就是用他的权力,在百万大裁军的同时,把我特招到军中。

  不仅是我,我全家都迁居到北京。从那时至今,他没有喝过我一杯水。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若以此论,我与周克玉将军之交,比水还淡。

  初到军中,在一次会议后有机会与周克玉政委合个影,当时我想,这张照片得有点精神吧。于是,很认真地照了。不料照片洗出来,我吓了一跳!照片中的我看起来很神气,周政委的一个肩膀在我的肩膀后面,政委含胸平视的微笑如此慈和谦逊。这张照片让我看到了谦逊的力量,也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惭愧。

  那以后的几年,我都未能写出满意的作品,那是我最为艰难寻索的几年,真正体会到了要超越自己有多难。我不敢去见政委,但时时都能感受到政委的关怀、期待与宽容。现在想来,如果没有那几年沉下去的寻索,我是走不到一个新地的。而周政委正是在那时给了我一个没有衣食住行之虞的环境,不惟保障了我专心求索,也时时鞭策着我不能辜负啊!

  我也曾想,周克玉将军与我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对我的关怀因何从天而降?“周克玉爱才。”这是诸多人士对这位上将的共识。而我想,只因“爱才”才如此?

  二

  周克玉有个书法室,曰“躬耕堂”。始终不忘自己的来历,是周克玉的本色。1929年1月26日,他生在苏北一个贫寒农家。

  “小时候的事,有一件我记得最清楚,就是特别想上学读书。”他说7岁那年,父母送他进了一所只收书本钱不收学杂费的官办农村小学。

  “想读书”,不只是小时候想,日后成了他一生的第一爱好。“书是我的终身朋友,读书是我生活的第一需要。”爱读书,是周克玉一生中极重要的品质。

  那所小学在大周庄,距离于桥村不远,却是方圆几十里内仅有的一所国民政府办的小学。1936年克玉去那里读书,一直读到四年级,因成绩好、品行好而连当了四年“年级长”。

  读完四年级,要到城里升读高小。克玉家有兄妹六人,他排行第二。家里穷,尤其是日本人攻破南京后兵侵江苏,加剧了生活的灾难,克玉家担负不起他上学,他就辍学了。但他没有放弃读书。他已识不少字,可利用已有的知识去获取新知识了。于是在干农活的日子里自学高小课本,这培养了他自学的能力。

  1941年共产党来到苏北,建立起苏北根据地,把大周庄小学改为六年制小学,并贴告示招生。克玉去报名,以第二名的成绩升到六年级。

  这年学校来了两位新教师,一姓胡,一姓仲,都是新四军的伤员。新四军安排他们在大周庄养伤,兼做小学老师。这使得大周庄小学教育有很大变化,除了学文化,还开设了军事课和政治课,成立了儿童团。周克玉被选为儿童团团长。

  没有文化就不足以把穷苦人民组织成有知识有力量的战斗群体。这是毛泽东在井冈山建军时期,在瑞金苏区时期开创的救国新路:红军不仅是战斗队,还是宣传队、工作队。新四军继承了这个传统,大周庄小学组织了由老师和学生共同参加的演讲小组。每逢赶集,演讲小组走上街头,向群众宣传抗日救国、减租减息。身为儿童团长的周克玉是演讲小组的积极分子。

  1943年,江苏盐阜区成立了第一联合中学,周克玉考取了这所中学。1944年他又考入射阳抗日干部学校,在这里他学习了中国革命史、社会发展史等课程。那时这些课程都很简单,然而这些并不复杂的课程武装了抗日干部的头脑,就明确了抗日战争奋斗的方向,坚定了抗战必胜的信念和意志。

  在干部学校,周克玉被选为学生救国会主席。1945年4月25日,未满18岁的周克玉被学校党支部发展为共产党员。就在这天晚上,周克玉夜不能寐,写了一首题为《启明星》的诗:“春雨绿柳新装/风和气爽苗壮/今晨的启明星/特别特别的亮//脚踩泥泞小径/前方道路宽广/今晨的启明星/特别特别的亮//母亲最懂儿心/喜在胸中深藏/今晨的启明星/特别特别的亮”。

  这首诗一唱三叹,周克玉自称“日记式”,似乎是他守望黎明、看到启明星升起时的写实情景,心境则远不止是对这个眼前所见景致的描绘。1945年4月25日,苏联红军对柏林已形成包围,即将攻克柏林,中国的抗日战争也走到了黎明前。“脚踩泥泞小径,前方道路宽广”,正是对胜利前景的眺望。诗中的“母亲”已不止是家中的亲娘,更象征着祖国和党,这时的克玉是个有信仰的人了。人生有信仰,心灵就有了皈依,这是了不起的事情。

  三

  周克玉将军还有个一生不变的习惯:善于做记录。他即使身为上将,也没有放下勤于记录的习惯。有时,在有些会议上或行走中不便记录,事后他仍会独自追记。

  他说自己在读小学时开始“练习记录”,再后来读借来的书,随手做记录更是经常的事。因有些内容并不是当时看了就懂,需要记下来慢慢理解。走出校门,投身抗日战争,常把身边看到的事连同感想随手记在小本子上,这就是他最初的日记。

  1947年他担任连队指导员后,即使天天行军打仗,他仍然坚持记日记。“有时当天实在来不及记,第二天必想方设法补上。”到1967年就“记满了大小不同、纸质各异的50多个本子”。

  时值“文革”,他的妻子王昭出于安全考虑,提出把日记本统统烧掉。他虽万分舍不得,也只好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了他的一本本日记。当看着烧到抗美援朝期间那几本时,他突然伸手抢出来:“这几本不能烧!”

  妻子一愣。他说:“里面有无数战友的鲜血和生命!”于是,1967年以前的日记,只有抗美援朝期间的几本幸存。那以后,直到1978年,他才重新打开日记本。如此,周克玉写日记前后60余年,其中的50余年、近两万天,是天天写。

  周克玉非常重视人生自学,记日记也是他学之习之的重要方式。他有个独特的“自学说”,常用以勉励官兵,是这样讲的:“所谓自学,就是自己学,自觉自愿地学,自始至终地学,自强不息地学。”

  周克玉从1978年重新写日记以来的30多年间,所写日记“无一日缺损”,不知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他说自己是“积习难改,也是痴情不悔”。他的《天方行草》令我想起《天方夜谭》,不是说书名有点相似,而是如此的毅力,如此的痴情,把我们吓倒!

  四

  周克玉称自己的诗为“日记性的诗”,溯其始,也与记日记有关。战争年代,没时间记其详,匆匆几段,言简意赅,下笔时胸中有慷慨壮烈给予他激情,想赞之想歌之,心中流响着不能抑制的壮美诉求,那日记就变得仿佛以诗歌的形式去记之,由此也锻造了他的诗。

  1995年周克玉上将离开了部队领导岗位。此后当选为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此后几年,按分工他组织审议修改过十几部法律。在审议修改前,他必亲自去基层做深入调研。2003年,他出版的第二部诗集《足茧千山》,写下的就是在深入基层调研期间所见、所历、所感。

  虽称之为“诗”,周克玉所重却是“茧”,人称劳动可使双手磨出老茧,而走基层能把双脚走出老茧来,周克玉以为这是光荣。所以他郑重而深情地把这部诗集取名为《足茧千山》。

  人们评价周克玉的诗,有个六字公论,称之“情真、味厚、格高”。若要为他的诗文找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都基于他本人恪守的一个人生信条:“求真务实,不善虚华。”文怀沙先生为周克玉诗集《京淮梦痕》作序,其中举《春意》一诗批曰:“天籁,人品在其中矣。”或恐读者尚不能充分领略,又批曰:“以百战身,入自然境,得智慧,颂和平。”周克玉《春意》诗如下:“一地绿色好,满天云彩新。风来花低语,叶摇万里春。”

  周克玉常到基层,到边关哨所,走到哪里都给官兵和家属留下温暖的念想。1995年,我在青藏线采访,高原官兵告诉我,周克玉任总后勤部政委后,首先就到环境条件最艰苦的青藏高原部队调研和看望官兵。他不仅去烈士陵园献花圈,更冒着雨,打着手电筒一家一户地走访看望了20多个烈士的遗孀和子女。高原烈士的家属告诉我,那年周政委说,“看望烈士家属,一家都不能漏。”见面后,周政委就问,有什么困难,并当场拍板解决困难。烈士遗孀握住政委的手泣不成声。周政委去看望战士们,见战士与他握手时掉下泪来,他就放慢脚步,让战士与他握手的时间长一些。每离开一地,周政委都要到炊事班去与炊事员握个手,道个别。

  周克玉的秘书告诉我,周克玉和老伴王昭常年资助农村的穷困孩子上学,多数是家乡的农村孩子,数量已超过50个,有的从小学资助到高中,有的资助到读完大学。我曾想就此事写篇文章,但周克玉说,不要写了,这里面有我们的歉疚。我理解这“歉疚”的意思是,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了,我们的农村还有这么多穷孩子。

  关于个人和家庭,周克玉曾这样说自己:“虽然也考虑一些个人和家庭的事,但是,‘国’和‘民’这两个字,就像两盏灯,在我脑海里闪着光,只要这光亮不灭,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人做事。”

  读周克玉诗文,再看周克玉这段话,我想我已能够理解,周克玉对我的关怀仿佛从天而降,不惟人们常说的“爱才”。我知道他对我的期望在哪里。他给予我的信任和激励,对我来说如影随形,无时不在。虽然他说过,他是用权力把我招到军中来的,但他给予我的巨大的激励,并不是因为他的权力,而是因为他人格的力量,这种人格的力量是权力到达不了的地方。

  于今回望,我从军之前出版的长篇作品只有一部小说和一部报告文学,特招到军中之后,我完成的长篇著作有:《现在出发》《智慧风暴》《新教育风暴》《教育良心说》《永不失望》《贫穷致富与执政》《让自己诞生》《农民》《人民观》《非典启示录》等等,然而,我仍思之有愧,因而不敢懈怠,渴望能有新的突破性建树。今汲汲于撰述一部中华民族之文明通史,愿苍天赐我时间,倘能如愿,能将此作敬献于将军灵前,或可告慰将军当年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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