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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晋祠书·古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03日09:2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玄 武

  雨后青苔

  在晋祠听那风声,望大树顶端在风中摇曳;草木众多,置身树间,往来游人就在旁边不远处的行道喧哗,但是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树木将人发出的卑微声 响悉数消匿。只听到风声,风掠众木而去,萧萧的声音波延而去,那萧萧声博大而寂寞,让人莫名地感动和敬畏。站在树下,人如此矮小,树的高大令人羞惭。人的 思绪波动,如树木在风中的微微摇曳,如树木发出的萧萧声,而人的思考那般微不足道。人的年龄也微不足道,树已三千岁,人不过只有三十多岁。那树冠直指苍 穹,像渴望什么,又像在聚拢着什么;上面的天空高远,蓝得透明,云一抹一抹若有若无。再抬头看时,天已低了下来,朝那些大木的顶端俯下身去。浓云正在聚 集,像那些大木在以萧萧声召唤它们,像那些大木朝天空伸展的枝干,将云朵汇聚起来。人在树下行走,听到树叶间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像是雨来的声音,空旷处的 石桥,雨点已经一滴一滴溅落,在白色的石块上一片一片晕开,竟成深紫色。人在树下疾走,站到祠堂檐下时雨已如瀑,檐前雨线密集,湿气随着风的卷动,向人一 阵一阵扑来。人向远处眺望,一切在雨中,那些掩映在树间的红楼绿阁变得渺茫,仿佛对久远往事日益模糊的记忆。

  雨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去了。开始走动时似乎能感觉到雨意正在远逝,偶尔掉落在脖子后的雨滴越来越少,后来就忘记了。映入眼帘的,尽是绿意,那绿盎 然葱茏,如此生动,让人心生欣喜。那绿映得衣服都微含绿意。人以为是草木的绿,但不然,原来是青苔。雨洗之后的祠院高下,青苔覆漫,冉冉绵绵然,或浓紫或 青绿,处处皆起,人仿佛能嗅到青苔幽香的气息。路边、墙壁、祠堂阶边、大殿的根基、在屋顶的瓦片檐柱、在窗台、在门槛、在水池的石壁上,青苔甚至爬上大树 主干,伸向树杈上经年已久的鸦巢;蔓延入室,殷显在祠堂高大的神像底座。

  苔又叫玉女鬟,还叫做绿钱和水垢。在水边的青苔叫水衣,这是一个何其浪漫的名字,是水的衣裳;在石上叫石发,是石头的头发。在墙上叫垣衣,在屋 子里叫屋游,在屋顶叫苦邪或者瓦松,在山上又成了卷柏。它无处不生,古人太喜爱它,它每长一处就给它取个名字,而这些名字有趣的青苔殷满晋祠。人不知这青 苔已有多大年龄,它们平素暗朽,与土色混淆难辨,而如今借了雨意四下延伸,人仿佛能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仿佛人一边看它们一边向四方延伸。

  树  灵

  我在晋祠就遇到这样一场大雨,乘车离去时暴雨又至。车行到离晋祠三四里处,已无下过雨的一星半点痕迹,地面干彻,尘土飞扬。我在车上,想那些晋 祠的树,此刻它们仍然沉浸在雨中,为雨润泽。几千年了,它们都这样,有那一方山水钟情和庇护。古时人们相信,木老则有灵,成精成魅,或正或邪,人肃穆地记 载下有关树灵的种种诡异事件。曹操在洛阳附近跃龙祠伐梨树,那是东汉末年的梨树,当时已有数百年之久,高十余丈,不曲不节,直冲霄汉。曹操挥剑斫树,砰然 有声,血迹从树的伤痕处四下喷溅而出,落在他的脸上、衣袍上、他身边焦躁不安的马匹身上。这一夜二更,曹操从噩梦中惊醒,他不断地梦见一个皂衣人挥剑向他 砍来、砍来,他将从此患上著名的头疼病,将要请来著名的华佗,而华佗说须砍开他的头颅病才能治愈。他望着那古怪而又固执的老头,那飘逸的胡须,高耸的额 头,清奇的相貌,令疑虑重重的他一刹那间想到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蒲松龄也从噩梦中醒来,就要被他状写的事物侵入他的梦,那些事物在他的幻觉里,总是高于现 实的真实。他要写到一个树魅,霸占埋骨于树下的少女魂灵,驱使她以色相勾引男子并取其性命。蒲松龄次日醒来,写下那个幽怨的名字——聂小倩。还有众多的树 久而成妖,在江南尤甚,一般而言,桃李杏石榴等开花植物化作妖艳女子,寻男子采其精华,令人奄奄欲毙和终于毙命;松柏等树则化作男人,它们在高高的闺阁中 寻找待嫁而怀春的少女,已嫁而春心荡漾的少妇,在暗夜里缠绕她们身体,令她们在白昼也发出销魂的呻吟和尖叫。

  但以上的树不是晋祠的树,在晋祠没有这些。这里是北方,浑厚博大,苍凉深远;这里供奉的是祖先的神灵,缄默、威严、自尊,他只负责人们在阳光中 的生活,那些阴暗处的缠绕、那些罪孽,于他不值一提、可忽略不计。他以所谓的浩然正气压住这一方水土,育化这一方水土,以致那些古木,在数千年里竟没有发 生一例有涉偏邪的故事。其他故事也少,偶或有之,则是树如何严厉地惩戒恶人。

  

  晋祠草木郁郁苍苍,一千年的大树,在晋祠几乎还可以称得上年轻。据晋祠研究古木的一位先生称,今日上千年的古木尚存20株,有槐、柏、松、楸等种类。

  圣母殿两侧,原有两株周柏,名双柏,右雄左雌,浑然而巨,又分别名为龙头柏、凤尾柏,北侧的又名齐年柏。齐年柏树冠庞大,曾高凌于晋祠所有楼阁 之上,树顶向下勾曲,如飞龙在天偶一回首;凤尾柏树根延伸于地面,枝繁叶茂,有如凤凰振翅欲起的一瞬。两树遥遥相对,树顶的枝叶在空中聚连为一体。它们年 代久远,据说是西周初年的生灵。现仅存雄树,即圣母殿北侧的一株。

  站在鱼沼飞梁望去,一株巨树自北而南横亘,斜斜伸向圣母殿,它老迈而依然凶猛的气势立刻令你震惊。这便是齐年柏了。它的倾颓状也让人自危,仿佛 它压向的不是圣母殿,而是你自己。空中伸展的枝干,已经不算繁茂,多数的枝干秃然无叶,但感觉不出败落,那秃枝仍然保持着向四面八方开拓的强劲姿态。而事 实上,如利刃一样在四季挥舞、砍掉众多树木枯枝、甚至将一些幼树连根拔起的北地大风,也不能奈何它。那些秃枝置身其中,若无其事。也许树的灵在里面睡着 了。也许它已经不屑于绽放太多的叶片,不屑于那般招摇。招摇是年轻的树的事情了。它将绽放的力量积攒下来,深藏不露。谁知它哪一天,会突然绽放呢。

  大树的主干向前奋力扭动着,蔓延而上。它将强烈的动感凝聚在身躯之中。在三千年的时间里挣扎,与时间搏斗的痕迹,显露无遗。在我的幻觉里,它现 在仍然扭动着,我仿佛就看到了树身适才向前扭动时一个轻微的战栗。树身上有纵横的树洞,洞宏阔,小孩子几乎可以容身。想必在此前,鼠、壁虎、蚂蚁等纷纷引 为巢穴。它们在树洞间咬啮,大树可曾感觉到疼痛?而现在,树身上的洞竟被水泥逐一砌死。

  大树隐去了太多的伤害。也许年少时的李世民在树下游玩,曾手持锋利的匕首,在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已经深深长入了大树的中心。或者那名字 刻上去后形成的斑驳树皮,早已在风中脱落。对树而言,这只是一个微小的事件,但却足以令拥有天下、远征高丽归来旧地重游的李世民,手抚大树百感交集。

  我们对大树曾经历的斧斫一无所知。谁曾举斧砍伐它的枝叶?谁在黑暗里拿着锯子要伺机而动?但树终于逃过了劫难,它会记着它南侧的凤尾柏惨遭砍伐时的轰隆声,记得它在顶端与凤尾柏缠绕交错的树枝被强力拽断的疼痛,和肢体撕裂的咔嚓声。

  凤尾柏于清道光年初,被晋祠当地土人所诛。同一时间,庙僧于原地植一新柏。现也已近二百年了。

  齐年柏高21.9米,树围5.6米,主干直径2米。欧阳修见到它并写下“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时,它是挺拔的,是晋祠最为高大的树 木之一;清初的傅山见到它并写下“晋源之柏第一章”时,傅山之子傅眉写下《古柏歌》,傅眉病故而傅山在丧子之痛的煎熬中溘然长逝时,它依然挺拔,只是沧桑 的气息愈来愈浓重。这以后不知从何时起,它一天一天倾颓下去,直到今天,已经向南倾斜了45度。

  也许是自凤尾柏被砍伐的时候起吧。有如一个失却爱侣的人,心头仍然萦绕着她的身影笑貌,一点一点向凤尾柏存在过的地方靠拢,但那里是虚空的。虚空,仍然是虚空。它就那样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渴望找到一点曾经熟悉的气息。

  一株柏树在它的南侧成长起来,像怜悯一般,撑住了这棵颓然的大树。它被叫作撑天柏。

  柏树阴历二月开花,九月结果。属阴木,从字白,白为西方正色,在五行为金。古人盛赞柏木,认为其性坚贞,得天地之正气,而守之弗失。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煮柏树枝叶来酿酒可以治疗风湿病,说道家用柏叶做柏叶汤。

  晋祠古柏颇多,高可十仞,大可十围;有周柏,有汉柏,有隋柏唐柏,有宋金元明柏,或数千年,或数百年,不一而足。其中生长于晋祠关帝庙右侧的长龄柏,是几乎与齐年柏同样古老的巨树。

  长龄柏树高17米,主干直径1.64米,树冠笼罩着周围300多平方米,齐年柏倾斜以后,它成为全祠最为高大的柏木,以致于它旁边的神祠,都显 得矮小许多。晋祠博物馆和北京园林科学研究所、北京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专家一起,采用现代高科技测定方法——碳14交叉定位法对古柏进行测量,得出的 结论是——长龄柏已届2992岁了。

  长龄柏相貌极为苍古。我举相机拍下它一截枝干,那枝干竟仿佛一只兽,正跃跃欲动;更为诡异的是,树干上的斑驳树皮被风吹日晒雨淋,细碎而蓬松地绽开,像极了那兽身上的皮毛。其他的枝干,亦形态各异。树下偶有落叶,我捡起一枚收起来,这可是三千年古树的落叶啊。

  回去后查阅资料,原来这古柏因其生动形貌,在民间久已有说法。人们从它一枝一态的枝干上,相应找到了十二生肖中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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