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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华:迟子建长篇小说《群山之巅》:这是“未名的爱和忧伤”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09日09: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孟繁华

  《群山之巅》是一部极为特殊的小说,在长篇小说体积和重量愈演愈烈的今天,迟子建用20万字发表长篇小说,不失为一种胆识或优雅。小说的丰富性、复杂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同时,它也是一部极有“现代感”的小说,它建构的巨大空间恰如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那无尽的想象、冷硬荒寒的悲凉诗意,构成了它“未名的爱和忧伤”的主旋律,在巍峨的群山之巅的上空盘旋回响。

  《群山之巅》是2015年文学界的“开年大戏”之一,这部作品对文坛和迟子建个人来说,都是一部极为特殊的小说:表面看,这是一部仅有20万字的长篇小说,在长篇小说体积和重量愈演愈烈的今天,迟子建用20万字发表长篇小说,不仅凤毛麟角,夸张地说,这也不失为一种胆识或优雅;从小说内部来说,它的丰富性、复杂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它相貌平平看似低调,但却是一部极有“现代感”的小说:在叙事方法上,它不仅汲取了传统“说部”、尤其是满族说部的技法,而且对魔幻、荒诞以及民间传奇等技法和经验的运用,使这部小说有极大的叙事魅力和内在体积,它建构的巨大空间恰如层峦叠嶂的群山之间——那无尽的想象、冷硬荒寒的悲凉诗意,构成了它“未名的爱和忧伤”的主旋律,在巍峨的群山之巅的上空盘旋回响。

  小说以两个家族相互交织的当下生活为主要内容:这两个家族因历史原因而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安家的祖辈安玉顺是一个“赶走了日本人,又赶走了国民党人”的老英雄,这个“英雄”是国家授予的,他的合法性毋庸置疑。安玉顺的历史泽被了子孙,安家因他的身份荣耀乡里,安家是龙盏镇名副其实的新“望族”;辛家则因辛永库的“逃兵”恶名而一蹶不振。辛永库被命名为“辛开溜”纯属杜撰,人们因为没有任何道理的想象命名了“辛开溜”:那么多人都战死了,为什么你能够在枪林弹雨中活着回来还娶了日本女人?肯定是一个“逃兵”。于是,一个凭空想象决定了“辛开溜”的命名和命运。“英雄”与“逃兵”的对立关系,在小说中是一个难解的矛盾,也是小说内部结构的基本线索。这一在小说中被虚构的关系,本身就是荒诞的:“辛开溜”并不是逃兵,他的“逃兵”身份是被虚构并强加的。但是这一命名却被“历史化”,并在“历史化”过程中“合理化”:一个人的命运个人不能主宰,它的偶然性几乎就是宿命的。“辛开溜”不仅没有能力为自己辩护,甚至他的儿子辛七杂都不相信他不是逃兵,直到辛开溜死后火化出了弹片,辛七杂才相信父亲不是逃兵,辛开溜的这一不白之冤才得以洗刷。如果这只是辛开溜的个人命运还构不成小说的历史感,重要的是,这一“血统”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辛开溜”的儿子辛七杂因老婆不育,抱养了一个男孩辛欣来。辛欣来长大后不仅与养父母形同路人,而且先后两次入狱:一次是与人在深山种罂粟、贩毒品而获刑3年,一次是在山中吸烟引起森林大火又被判了3年。出狱后,他对家人和社会的不满在情理之中,但没有想到的是,他问养母王秀满自己生母名字未被理睬,一怒之下将斩马刀挥向了王秀满,王秀满身首异处。作案后的辛欣来尽管惊恐不已,但他还是扔掉斩马刀,进屋取了条蓝色印花枕巾罩在了养母头上,他洗了脸换掉了血衣,拿走了家里2000多元钱,居然还抽了一支烟才走出家门。他走出家门之后去了石碑坊,强奸了他一直觊觎的小矮人安雪儿,亡命天涯。于是,小说波澜骤起,一如漫天风雪。

  捉拿辛欣来的过程牵扯出各种人物和人际关系。辛开溜与辛欣来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自认还是辛欣来的爷爷。辛欣来强奸安雪儿之后,安雪儿怀孕并生下了孩子。辛开溜为逃亡的辛欣来不断地送去给养,为的是让辛欣来能够在死之前看到自己的孩子;而安平捉拿辛欣来不仅因为辛欣来有命案,更因为他强奸的是自己的独生女;陈庆北亲自坐镇缉拿辛欣来,并不是要给受害人伸冤,而是为了辛欣来的肾——他父亲陈金谷的尿毒症急需换肾。通过唐眉,陈庆北得知,辛欣来的生父恰恰就是自己的父亲陈金谷——当年与上海女知青刘爱娣生的“孽债”。辛欣来作为陈金谷的亲生儿子,他的肾不用配型就是最好的肾源。权力关系和人的命运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是小说揭示的重要内容。因此,辛欣来面对缉拿他的安平说:“我知道我强奸了小仙,你恨不能吃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想干她,看她是不是肉身。因为我恨你们全家!……我明明没在林子里吸烟,可公安局非把我抓去,说我扔烟头引起山火。我被屈打成招,受冤坐牢。你说我要是英雄的儿子,他们敢抓我吗?借他们十个胆儿也不敢!生活公平吗?不他妈公平哇!”辛欣来确实心有大恶,他报复家人和社会就是缘于他的怨恨心理。但是辛欣来的控诉没有道理吗?小说在讲述这个基本线索的同时,旁溢出各色人等和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对当下社会价值混乱、道德沦陷的揭示和指控,显示了小说的现实批判力量和作家的勇气。

  当然,小说中那些温暖的部分虽然不能构成主体,但却感人至深。比如辛开溜对日本女人不变的深情,虽然辛七杂也未必是辛开溜亲生的。但辛开溜似乎并不介意。日本战败,秋山爱子突然失踪,“辛开溜再没找过女人,他对秋山爱子难以忘怀,尤其是她的体息,一经回味,总会落泪。秋山爱子留下的每件东西,他都视作宝贝”;秋山爱子对丈夫的寻找和深爱以及最后的失踪,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日本女人内心永未平息的巨大伤痛,她的失踪是个秘密,但她没有言说的苦痛却也能够被我们深切感知或体悟;还有法警安平和理容师李素贞的爱情等,都写得如杜鹃啼血山高水长,是小说最为感人的片段。甚至辛开溜为辛欣来送给养的情节,虽然在情理之间有巨大的矛盾,但却使人物性格愈加鲜活生动。

  《群山之巅》能够用20万字的篇幅完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讲述,确实是一个奇迹。在我看来,重要的一点缘于迟子建小说技法上的先进性。如前所述,《群山之巅》不仅汲取了本土“说部”的技法,而且对民间传奇以及域外的魔幻、荒诞等技法,都耳熟能详、融会贯通。比如小说开篇是典型的传统“说部”的写法:辛七杂要重新打制屠刀,便引出王铁匠,屠刀打制后要在刀柄上镌刻花纹,于是有了绣娘的出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使故事清晰凝练一目了然;但作为“现代小说”,毕竟不同于传统的“说部”,其不同的功能要求,决定了现代小说的容量和讲述方法的丰富性。因此,在《群山之巅》中,每个人物的塑造方法都截然不同。比如小矮人安雪儿,虽然是法警安平的独生女,一个侏儒,同时又是一个奇人,不仅智力超常,而且能够预卜人的死期,被龙盏镇的人称为“小仙儿”。她的传奇性使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大放异彩;还有辛开溜雪夜入深山等,与东北山里响马胡子的书写,都可找到谱系关系;法警安平,在枪毙一个21岁的女犯人时,女犯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不能打她脑袋,以免毁容;二是给她松绑,她想毫无束缚地走。第一个要求不难满足,但第二个要求实难应允。但是,就在安平和另一个法警即将瞄准女犯心脏扣动扳机时,意外发生了:“一条老狼忽然从林中蹿出,奔向那女人。现场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充当法警,吃掉那女人。谁知它在女人背后停下,用锐利的牙齿咬断她手脚上的绳索,不等人们将枪口转向它,老狼已绝尘而去。”这一讲述的神奇性,多有魔幻现实主义的遗风流韵。多种叙事技法的融合,使《群山之巅》不仅有极大的可读性,而且在短小简洁的体积中蕴含了丰富的内容。这是小说叙事方法的另一种实验或先锋。

  在我看来,小说的后记和结尾的那首诗非常重要,那是我们理解《群山之巅》的一把钥匙。后记告诉我们:每个故事都有回忆,每个故事都有来处,每个人物、细节都并非空穴来风。最后的那首诗,不仅含蓄地告白了迟子建对创作《群山之巅》的诗意诉求,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用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迟子建与讲述对象的情感关系。这个关系就是她的“未名的爱和忧伤”。她的诗让我想起了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迟子建的故事、人物和讲述对象一直没有离开东北广袤的平原山川,这个地理环境造就了迟子建小说的气象和格局,但是,这个冷漠荒寒之地是如此的不尽人意,又如此的令人难以舍弃,这就是她爱与忧伤的全部理由。她在诗中写到:“如果心灵能生出彩虹,/我愿它缚住魑魅魍魉;/如果心灵能生出泉水,/我愿它熄灭每一团邪恶之火,/如果心灵能生出歌声,/我愿它飞跃万水千山!”于是,我们理解了迟子建的“群山之巅”是什么:那是彩云、月亮,是银色的大海、长满神树的山峦和无垠的七彩泥土,是身里身外的天上人间。可以说,诗人期待的生活不是小说讲述那样的。但是,这就是龙盏镇的生活,没有人可以超越它。这样的生活尽管还卑微、还远不“高大上”,然而,那永无休止的琐屑、烦恼乃至忧伤,就是龙盏镇当下生活的真实写照和未来生活的历史参照。于是,诗人就有理由为那“未名的爱和忧伤”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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