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亭:战地春节

　　我14岁参加八路军，历经多次战争，好多次的春节就在战地上度过。几十年过去，那特殊的情景，在记忆里印刻得还那样清晰。

　　一

　　1942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最险恶的时候，就在这战火纷飞的日子里，腊月二十八，我们部队与一伙“扫荡”敌人遭遇了。我们宣传队迅速转移到后山上。突然接到命令：敌人从据点向我们奔袭来了，要火速转移。于是，我们宣传队20多个男女小同志，跟随机关行军80华里，越过两座高山峻岭，蹚过两条冰冷的河流，寒风刺骨。天一黑，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怒号，我们宣传队驻防莱芜县康家庄，拥挤在房东的大北屋里，在一盏昏暗的小油灯下，盘腿坐在谷草秸铺的土地上包饺子。院子里挂着一盏“吉星高照”的红灯笼，映得院子里透亮。

　　雪愈下愈大，身子愈来愈冷，但大家团团圆圆过个年的气氛很浓，一直熬过了半夜时分。天将亮了，村中鞭炮声响彻一片，村上老百姓成群结队地来给八路军拜年了，军民恭贺新喜，共庆军民鱼水情谊。但此时又一股敌人包围上来了。

　　村南这座山足有八九百米高，当我们宣传队人员气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时，突然山顶也出现了敌人。上有敌兵往下冲，下有敌兵往上追，枪弹在四周如飞蝗般乱钻。我们几个人，急忙沿着山腰一层层的石堰往西猛跑。正跑着，我一脚踏空顺着山坡滚下去二三十米，全身被石头、蒺藜碰擦得到处是伤，顾不上这些，我爬起身来和同志们继续往西跑。这时，几百米开外的敌人一边朝我们打枪，一边追了过来。当我们跑过一处山坡时，无意中发现在一片茂盛的树丛杂草后有一个小洞，洞口刚刚能容一个人通过，往里探头一看，里面黑咕隆咚。情急之下，我们钻了进去。进洞不一会儿，就听洞外有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几个敌人站在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咋呼道：“小八路别藏了，我们都看见了。快投降吧，皇军优待优待。”我们准备好手榴弹，如果敌人发现，就来个同归于尽。过了一会儿，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这是我当兵后在战火中过的第二个春节。

　　二

　　1944年春节，是在沂蒙山沂水一个山村过的。我们住在一家姓王的房东一间北屋里。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置办吃的忙着过年。就在这一天晚上，我发烧到39度，浑身滚烫，刘大娘知道了，烧了红糖姜汤，送到我睡的炕头上，亲切地说：“同志，大年了可别生病，快把这碗汤喝下去，出出汗就好了。”我的眼睛湿润了，说：“大娘，谢谢您了！”“当兵在外打鬼子，为我们吃苦受累，是应该的，不要见外。”大娘说过之后，又拿来了用凉水泡的毛巾敷在我的头上。我慢慢睡着了，天刚拂晓，大娘的姑娘又送来了一碗荷包鸡蛋面条，姑娘腼腆地向我说：“大哥你快好了吧！年三十还包饺子、守夜呢！欢欢乐乐在我家过个年。”

　　大年三十到了，房东家一片年节气氛。年除夕，和我在一起的一个司务长小张病得很重，吃不下饭，身上又失水，大爷大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夜深了，我们和房东一家人一块盘腿在炕上包饺子，山村的鞭炮声腾起的烟花划破了夜空。包饺子的同时，大娘一直在熬老母鸡汤，热腾腾地端到躺在炕上病了的司务长跟前。碗上面浮着一层黄金色的油水，洋溢着淳香的味道。小张接过大娘送过的鸡汤，哽咽了：“今天在您这过年，专门给我熬鸡汤，比家里母亲待我还好。终生终世不会忘记。”这大年除夕一碗鸡汤，使我们沉浸在沂蒙山父老乡亲的温情之中。

　　三

　　使我终生难忘的是1951年，在抗美援朝前线度过的一个战地春节。除夕晚上，天气特别晴朗，也特别干冷。美国飞机轰响着不时掠过阵地上空，投下一颗颗照明弹，耀得夜空如同白昼。这不是在和平环境过年，这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这是激战前夜。

　　全连战士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敌人的阵地，各守哨所，有一部分战士在地堡里包饺子。我这次作为战地记者，主要是采访英雄二班，一面包饺子，一面采访。每逢佳节倍思亲，一个泰安籍的战士小张，向我说着在家时过年，穿新衣、吃团圆饺子、磕头拜年、守夜辞旧岁的情景，不知不觉眼睛湿润了。稍一停，他讲起了顺口溜：“抗美到国外，中朝唇齿情，亲人念祖国，儿女是群英。保家又卫国，杀敌来立功。”正在这时，另一个莱芜籍的战士小刘也说起快板：“新鲜新鲜真新鲜，地堡战壕过年关，飞机天上来助兴，枪炮声声欢乐年。”敌机在空中投下一颗颗照明弹，照得阵地一片光亮。一个战士幽默地说：“嗬！敌人给我们送来了节日礼花！”接着我们一起唱起了《志愿军战歌》，此起彼伏，表达着春节里对祖国亲人的思念之情。过节晚上，美国飞机不时掠过阵地上空，投下一颗颗照明弹，耀得夜空如同白昼，满天的星星像惊散了一样，被美国飞机炸过的村庄、阵地上的掩体和壕沟之后都笼罩在夜幕之中。

　　就在除夕夜，敌人发现了我们阵地的位置，飞机前来投弹、扫射！敌机闹腾了十来分钟，突然不见了。我们正在诧异：“怎么一下子就溜走了呢？”这时连长从指挥所打来了电话：“同志们，好消息，配属在我连阵地上作战的高射机枪打中了一架敌机，其余敌机夹着尾巴逃跑了，创造了机枪射击敌机的辉煌先例！”

　　连长传达完喜讯，战士们沸腾了，齐声欢呼：敌人给我们送来了过年礼物！大年初一来到的时候，这一胜利捷报传遍了全团阵地，也传到了鸭绿江那边，传向北京……

　　过年，一年年的历史脚步，象征着每一段的峥嵘岁月，永不暗淡，永不凋萎。悠悠岁月，不同时代的“年”有着不同时代的特点。人生的征程如潺潺流水，幽渺而壮阔，沉静而欢跃地流着。过年，这人间快乐的节日，这愉悦芳香的时刻，尽情地庆贺吧，这是对劳碌人生的真正犒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