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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课堂的母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11日09: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鲍尔吉·原野

  我来的这个苏木叫“乌兰扎德噶”,意思为红色的扇形地带,是西拉沐沦河的一小块冲积平原。像扇子一样打开的平川叫扎德噶,乌兰是“红”的意思。村里居民大部分是蒙古人,也有汉人和朝鲜人。到朝鲜人家里做客有趣,他们用清漆把炕油得亮光光的,我们坐在炕上喝奶茶,边喝边吃朝鲜辣白菜。喝酒时,朝鲜人唱蒙古人的鄂尔多斯祝酒歌——赛洛日外冬赛;而蒙古人用蒙古语唱“桔梗谣”,是长调的唱法。我觉得古代的蒙古人和高丽人便如此对饮。

  我住到了税务所的宿舍,公社干部次序上我房间问候。承担后勤的副苏木达(副乡长)吉雅泰送给我印着鸳鸯图案的红毛巾、牙膏和牙刷、一个鸭蛋大的小镜子,还有搽脸的雪花膏和搽手的香脂。

  干部们看过我,离开房间都说一句“慢慢休息吧”,这句话特逗。“慢慢吃”好理解,慢慢休息是怎样休息呢?睡觉不能太快吗?

  汉语说慢慢走、慢慢喝,实为礼貌的敬语,意谓安泰由之。他们说的“慢慢休息”,意思是“享受”,沉静下来歇息。我学会之后,向他们打趣:你们慢慢笑。

  有一天逢集市,我和送我小镜子的吉雅泰到集市转。我见到了多少年没见到的东西:钐刀,带黄油和新鲜皮革味的马笼头,一窝粉色的小猪在阳光照耀下的大筐里睡觉,爪上拴绳的大公鸡睥睨四方,白兔在笼子里急匆匆吃菜叶子。半大姑娘小伙儿甩着腕上的手机播放流行歌,有个小孩子拿手机给毛驴照相,驴温良地摆出侧脸。

  有一个蒙古女人坐在扣过来的筐上,面前放了一个笸箩,里面装着女人的长发,一束束用绳系着。有女人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束头发扔笸箩里。她们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都是蒙古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收头发要给钱,怎么扔进去就走了呢?又有几个女人把纸包的、布包的头发扔进笸箩里。看笸箩的女人只笑,啥也不说。

  我问吉雅泰,这是怎么回事?

  噢,这几个村的女人有倡议,逢集把自己的头发捐出来。

  捐出来干吗?

  嗨,她们打电话让人来收,换钱买黑板。

  买黑板?

  噢,学校的黑板是水泥的,墨汁老是掉色。她们要买玻璃钢黑板。已经买来两个了,一会儿我带你看去。

  进入小学校,这里只有三间教室。进了屋,老师停止讲课,小娃娃们背着手瞪大眼睛看我们。吉雅泰像进了自己家一样,走上讲台,摸着深绿色的玻璃钢黑板说,这是她们的头发换来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质地光滑沁手,像女人们的头发。

  你写几个字,吉雅泰说,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还好擦。你写几个字。

  我犹豫。吉雅泰说,鼓掌,欢迎老师给我们写字。

  我抓起粉笔,心里怦怦直跳。写什么呢?这相当于在她们的头发上留言。说女人伟大或头发伟大都不对路。我写下两个字:母亲。

  下讲台,学生们鼓掌。我回头看“母亲”两个字太孤单,又添了几个字——课堂的母亲。

  学生们又鼓掌,我觉得这回是为黑板和头发鼓掌。那些我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她们乌黑光润的头发里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字,她们的孩子慢慢都会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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