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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文·达里奥与乌纳穆诺:大洋两端的现代主义相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9日09:3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汪天艾

  人类历史之鹰

  你向何处筑巢?

  向荣光的顶峰吗?

  ——是的。在遗忘的山峰上!

                   ——鲁文·达里奥《质问》

 

  一个是正在蓬勃出全新热情的美洲现代主义文学之父,一个是在西班牙世纪之交的没落里忧国忧民的知识骑士。20世纪初,当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 奥在马德里遇见米格尔·德·乌纳穆诺的时候,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如同一个喧闹的大舞场,正因一片狼藉的悲伤清晨就要关门。这给了年轻一代知识分子与本国历史 现实面对面接触的机会,他们的个人意识与西班牙意识也在此时苏醒并慢慢走向成熟。尽管乌纳穆诺与鲁文·达里奥性格完全不同——相比热爱巴黎盛宴的尼加拉瓜 人,乌纳穆诺更喜欢伦敦和柏林,他的作品更注重思想性而非澎湃感情。他不能理解美洲人对大都市的热爱,更喜欢古老的美洲小城与土著文化,将那里视作自己的 石头城堡——也许,恰恰是这种不同为他们的互相吸引和对话打开可能,让乌纳穆诺成为鲁文·达里奥在西班牙最重要的读者。

  作为各自土地上现代派的代表,他们在创作与思考主题上确有诸多不谋而合之处。例如现代主义对时间飞逝及追忆的意识。他们将时间主题视为哲学与文 学的交汇点,尝试用废墟、时钟、花朵等具体意象表现人浮游于天地的焦虑。鲁文·达里奥注重时光的不可倒流性,人从出生那刻起就不可回转地走向死亡。而乌纳 穆诺将时间与不朽的焦虑相连,认为这是人类存在的中心线。与黄金世纪伟大诗人克维多笔下以灰烬、阴影、空无和烟尘终结的生之甜蜜相仿,乌纳穆诺眼中的生命 也是不断死亡的过程,他在时间的流逝中看见“我”不断分解,从数目繁多变成一无所有,最后,“这个可怜的乌纳穆诺只剩下名字”。这种对时间的思考引发了对 人类命运与终点的质询,动荡大环境带来的失望在他们的作品中可见端倪。无论是达里奥的“人在世界游荡/坟墓在前方/背后是漆黑的夜”,还是乌纳穆诺所执迷 的“坟墓即摇篮,摇篮即坟墓”,都能看见死亡的在场,以及经受失望的焦灼后对生命悲剧性的思考,而这种悲剧意识也许恰恰来自对不朽的渴望。

  又如,他们的作品中共同体现出20世纪文学的另一个主导主题:孤独。哲学家提出人需要与自己相遇,因而孤独不可或缺,人要学会与自己独处。达里 奥作品中的孤独多以个人体验的形式出现,混入某种忧郁的情绪。1888年,他发表短篇小说《蓝鸟》,男人认为有一只蓝色的鸟住在他大脑的牢笼。有一天蓝鸟 飞走,男人死去,不知道他是否在死亡里重新找回帮助他与自己独处的蓝鸟。而在乌纳穆诺的作品里,似乎可以为《蓝鸟》找到回声,在他看来,生命本身就是一场 盛大的孤独,人类自幼负轭,轭名“深沉孤独的痛苦”,直到死亡“打断链条,/曾是你居所的终能飞翔”。而在死亡到来前,惟一能超越现实焦虑的是通过梦境创 造另一种现实。这种由诗人之梦构建的新宇宙有着与现实相同的价值,生命与梦境由此成为互相补充的同一。鲁文·达里奥曾自嘲“做梦,这就是我的缺点”,而自 黄金世纪以来“人生如梦”的主题在乌纳穆诺的作品中也以剧场的形式反复出现。他在自己的小说与戏剧创作中常把自己融入其中称为虚构世界的一个真实人物,在 一部副标题为“世界如剧”的作品中,主人公宣告:“是的,代表我吧!在这个由世界组成的剧作中,每个人生来注定一个角色,必须扮演好它,经历生命的苦 痛”。在《关于西班牙哲学》中乌纳穆诺提出“——人依靠理智活着——人依靠梦幸存”。

  自1899年鲁文·达里奥踏上伊比利亚半岛,两人就开始了长达10年的通信,思想的共鸣跃然纸上。乌纳穆诺曾在信中写道:“您得写出您的语言, 这项浩大的工程需要巨大的能量,古典作家利用这些能量来表达国家与时代共同的思想。而当这些共同思想已死(像今天的西班牙发生的这样),纯粹正确无误地用 无可指责的语言,只能表达响亮的俗事……”他提出西班牙知识分子缺少野心,眼界窄。要想改变现状,必须想着全世界的读者来写,让自己的作品变得可供翻译。 他建议鲁文·达里奥“换换空气”,但是“要首先相信,您内心的呼吸”。而鲁文·达里奥也将自己的诗学观与精神状态坦诚相告。他在1899年4月21日的信 说:“我向您坦诚地说,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美洲作家。我更不是卡斯蒂利亚语作家。我不是用卡斯蒂利亚语思考的。还不如用法语思考呢!或者更好的,是用思想和 图像思考;只有这样,我的作品才更纯正。”而在1900年2月7日的信中他写道:“我继续在这里在绝望的精神孤独中。我向您保证我每天都觉得在这个环境里 更加成为异邦人。”其实鲁文·达里奥对乌纳穆诺的哲学思想兴趣不浓,他更喜欢他的诗歌,因为他在里面看到一颗浪漫主义灵魂、一本半掩的自传。而乌纳穆诺也 确实不只是个写诗的哲学家,他是一个需要音乐性地表达的思想家:他是一位诗人。

  两人的通信在1909年戛然而止。没有人知道原因。重新的联系却来自最沉默的地方——死亡。1914年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鲁文·达里奥 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欧洲已经终结。法国在鲜血与耻辱中陷落,惟一的选择是逃回美洲。鲁文·达里奥的一生都在逃,尽管他并不清楚地知道在逃避谁或者要逃向何 方。只有死亡告诉他这场逃亡的终点是什么。1914年9月14日鲁文·达里奥在给胡里奥·皮科特的信中说:“我要回美洲,充满对战争的恐惧,和平才是惟一 神圣的意愿”。而陪他回美洲大陆的同乡人戈麦斯·卡里略说得更加真实:“我要回去寻找我故乡土地的墓园。既然我的祖国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能拥有我,就让它保 存死后的我。”整个跨越大洋的计划都不明确,鲁文·达里奥只知道一点,就是要以美洲古老的影像作为自己退隐死去的地方。早在1909年7月他就在信中对友 人说“我会在尼加拉瓜结束我最后的时光,不是在一座城市,而是在一所房子里。谁知道这是不是我所能有的最平静的终结,既然我没法在修道院的隔间里死去,很 有可能我本来生来该做个修士的,结果走错路了。”1914年10月25日他从巴塞罗那经纽约辗转返回尼加拉瓜。他生命中最后两年弥漫在酒精中,头脑清醒 时,他会看报纸上焚尸炉建造计划的消息。从弥留之际的相片上看,死亡、性和诗歌——三者都是对极限的体验——在最后时刻似乎合为一体。死神和濒死的人在最 后时刻似乎互相提供了意义,像享受最好时光的情侣。1916年2月6日晚,鲁文·达里奥在尼加拉瓜病逝。

  同是那一年,乌纳穆诺住进鲁文·达里奥曾经住过的房子,在里面发现了当年尼加拉瓜诗人烧黑的几块石头,他相信这是来自故人暗沉的讯息,提醒他过 去那遥远的亲密。他想起杀死鲁文·达里奥的酒精,想起是酒精让他忘记生命的背景,把他拖向死亡。他也想起自己对在永恒里无尽老去的渴望,对于“始终做乌纳 穆诺”的需要。1924年至1932年间,乌纳穆诺因为反对里维拉将军的独裁被流放至加那利群岛。造访马洛卡岛时,他与鲁文·达里奥完成了两人一生中最后 的共鸣。尽管他当时并不知晓,自己眼中的马洛卡岛竟与鲁文·达里奥未完成的遗作里那座金色岛屿如出一辙。他们都在那里做了一个静止的梦:时钟停摆,生命仿 佛不曾流逝,只是停留在那片风景的平静里。他们看见的是一个没有穷人、没有罪犯、没有乞丐、没有醉鬼的世界,一个从历史上幸免于难的爪哇国。他们都将马洛 卡岛视为一个可以“慢慢老去”的地方,戏剧化抑或悲凉的是,这一点,两人都没能做到。

  1934年,在乌纳穆诺讲的最后一课上,他告诉学生:“要对词语有信心,它讲述的是发生过的事。”他的一生恰恰印证了这句话,用语言战斗直到最 后。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同年秋天萨拉曼卡大学开学典礼上,面对“知识去死”的叫嚣,72岁的校长乌纳穆诺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击:“你们可以蛮力征 服,却不能令人信服。”随即被软禁,死于1936年最后一天。而鲁文·达里奥,生前他时常玩味于本该做一个修士的想法,死后却真像圣徒一样由不同的地方保 存他身体的不同部分。尸检之后,他的朋友也是主治医师路易斯·德拜勒留下他的心脏,大学保存了肾脏,遗孀得到他的大脑(这个大脑后来成为神经科学研究的实 验对象,显示出分管语言讯息处理的布洛卡区具有惊人的维度)。他身体更多的部分留在了作品里,在西班牙现代主义文学永远由他开始的史诗里,而后世的朝拜抑 或非议,都与他无关了。在他看来,如在《夜曲》中所写,“生命是我从出生开始做的梦”。

  《我将睁着双眼死去》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

  我将睁着双眼死去

  眼里留存你清明的山脉,

  ——山门曾是我生命的空气——

  让你永恒的内心朝向太阳

  我梦中的西班牙!

  和我一起走进你平静的内里

  打塑好你光辉的影像;

  让你的岩石成为我肉身的庇护;

  你的记忆在我里面沉睡千年,

  我的西班牙的慰藉!

 

  让我的眼睛变成两片树叶

  吮饮你的光线,噢我土地上的太阳;

  母亲,你的土地保有我的足迹,

  照上你的太阳给它们慰藉,

  西班牙的慰藉!

 

  最深处的绿色迸发青春

  在我的灵魂尽头做出你的样子,

  在通往持久世界的世界里

  压紧信仰让希望重新看见,

  西班牙的慰藉!

 

  我将好好睁着双眼死去

  胸膛深处有你的绿色,

  肉身里收藏收割后的金黄;

  你的太阳用我的希望镀金睡床

  我梦中的西班牙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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