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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荒原记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23日09: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肖复兴

  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只有大地、乡土或原野,没有“荒原”这个词。荒原这个词最早出现,应该是在五四时期。那时候,有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和奥尼尔的剧本《荒原》翻译出版,“荒原”才不仅作为一种文学中的情境与意象,也成为新时代的一种新词汇、新象征。特别是五四之后,在冲破了旧文化的藩篱而渴求新生活的时代动荡中,荒原成为了人们向未知世界挑战或征服的欲望和精神的一种存在。

  曹禺就是在那个年代受到奥尼尔的影响,写作了《原野》。在我看来,这是曹禺最好的一部剧,他将荒原这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引入他的这部剧中。去年,他的《雷雨》重新演出遭到年轻人的哄笑,但在《原野》中,不会出现这样因为时代的渐行渐远而造成的精神隔膜、不会出现由过于人为巧合造成的审美错位而引发跨时空的笑声。因为《原野》中的背景,不仅仅是时代的更是人类共同生存的窘境,完全可以和现代人共鸣。而这恰恰是“原野”不受时空限制的永恒的象征意义。其实,在奥尼尔剧中的“原野”一词,应该翻译为荒原;曹禺的“原野”,其实就是中国那时的一种荒原。

  荒原不是作为文本意义和象征意义,而是作为实实在在的存在,真正出现在我的面前,是1968年7月的夏天。那一年,我21岁。我从北京来到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一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一个北大荒的“荒”字,就命定了它荒原的归属。大兴岛,被蜿蜒的挠力河和七星河包围。那时候,我们必须乘坐一艘柴油机动船,才能到达那座岛。乘船渡过七星河的时候,放眼望去,宽阔河水两岸都是长满芦苇的沼泽地,再远处,则是一片荒草萋萋,风吹而动,一直平铺到天边,连接到看不清的地平线。那块看不清的地方,就是大兴岛,其实,就是一片荒原。我才见识到了什么是荒原。在这样一片荒原包围下,机动船轰轰作响,柴油马达声被风声吞没,船和船上的我们,显得那么渺小。

  后来,我们扎起了帐篷,开荒种地;再后来,我被调到生产建设兵团六师的师部,一个叫建三江的地方——这个名字是当时我们的师长取的。所谓三江,指的是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三条江包围的地盘。向荒原进军,是当时喊出的响亮口号。我奉命调到那里去编写文艺节目。记得我和伙伴们编写的第一个节目,是叫做《绿帐篷》的歌舞,里面的第一段歌词是这样唱的:“绿色的帐篷,双手把你建成;像是那花朵,开遍在荒原中……”

  现在才知道,当年我们开发的荒原,其实是湿地,被称作大地的肾。这些年,知青重返北大荒成为了一种热潮。前些年,我也曾经回过北大荒,看到如今的人们把当年我们开发出来的地,重新恢复为湿地,“保护湿地”成为和当年“开发荒原”一样响亮的口号。看着已经瘦得清浅的七星河和变幻了色彩的原野,觉得历史和我们开了个玩笑。

  后来看学者赵园的著作,她在论述荒原和乡土之间的差别时说:乡土是价值世界,还乡是一种价值态度;而荒原更联系于认识论,它是被创造出来的,主要用于表达人关于自身历史、文化、生命形态和生存境遇的认识。她还说,乡土属于某种稳定的价值情感,属于回忆;而荒原则由认识的图景浮出,要求对它的解说与认指。

  赵园的话,让我重新审视北大荒。对于我们知青,它属于荒原,还是乡土?属于乡土,可当时那里确实是一片兔子都不拉屎的荒原,当年我们青春季节开发的荒原大多是对湿地的破坏,严格意义上讲,并没有什么价值;属于荒原,为什么知青如今把它当做自己的故乡一样,一次次含泪带啼地还乡?过去曾经经过的一切,都融有那样多的情感价值的因素?

  我有些迷惘。仔细想当年荒原变良田、北大荒变“北大仓”的情景,和如今又恢复湿地的翻云覆雨的颠簸,该如何爬梳厘清这一切错综复杂的关系?或许对于我们知青而言,面对北大荒,荒原和乡土的关系,并不像赵园分割得那样清爽。这片荒原,既有我们的认识价值,又有我们的情感价值;既属于被我们开垦创造出来的荒原,又属于创造开垦我们回忆的乡土。

  我想起44年前,1971年的春节,我在师部,由于有事耽搁,等年三十要走了,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让我无法回到原来的生产队和朋友老乡一起过年。师部的食堂都关了张,大师傅们都早早回家过年了,连商店和小卖部都已经关门,命中注定,别说年夜饭没有了,就是想买个罐头都不行。

  暴风雪从年三十刮到了年初一,我只好萎缩在孤零零的帐篷里。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叫我的名字。由于暴风雪刮得很凶,那声音被撕成了碎片,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像是在梦中,不那么真实。但那确实是叫我名字的声音。我非常奇怪,会是谁呢?在师部,我认识的宣传队里的人一个个早就回各团去过年了,其他的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呀!谁会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来给我拜年呢?

  满腹狐疑,我披上棉大衣,跳下热乎乎的暖炕,跑到门口,掀开厚厚的棉门帘,打开了门。我吓了一跳,站在大门口的人,浑身是厚厚的雪,简直是个雪人。我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等他走进屋来,摘下大狗皮帽子,抖落下一身的雪,我才看清是我们二连的木匠老赵。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饭盒,打开一看,是饺子,个个冻成了邦邦硬的砣砣。他笑着说道:“可惜过七星河的时候,雪滑跌了一跤,饭盒撒了,捡了半天,饺子还是少了好多。凑合着吃吧!”

  我愣在那儿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是见我年三十没有回大兴岛,专门来给我送饺子的。如果是平时,这也许算不上什么,可这是什么天气呀!他得多早就要起身,没有车,三十来里的路,他得一步步地跋涉在没膝深的雪窝里,他得一步步走过冰滑雪滑的七星河呀。

  那一刻,风雪中的荒原和帐篷,因老赵和这盒饺子而变得温暖。真的,哪怕只剩下这盒饺子,北大荒对于我既属于荒原,也属于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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