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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喊武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12日09:17 来源:中国作家网 雷平阳

  武歆的小说《枝岈关》里,有个16岁的“红小鬼”,在写这个孩子惨死的过程时,据说武歆情不自禁,哭得稀里哗啦。为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痛苦,而且动用了身体,不仅仅只停留在心上,说明在写作的时候,武歆把小说人物的生死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是在写,是在文字里活着了。作者隐身于文本之外的文学作品很多,其中也不乏优异者,但就我个人的喜爱,在作者隐身与作者立场的两种文本之间选择,我钟情于后者。特别是在一个满纸苍白、遍地虚空的年代,用肉做字,泣血而歌的写作,多么少,多么值得珍惜。

  2004年的八里庄鲁迅文学院,我与武歆在那儿认识。他像个游魂,时隐时现;我也多少像个孤魂野鬼,怕光,怕样子像神灵一样的人。我们之间没有多少交聚,从来没有咬牙切齿或玄而又玄地谈论过文学,走廊上相遇,打声招呼,酒桌上碰到,喝上一杯酒,是陌生人却又像心照不宣的老友。这两个游魂之所以在后来的时光里走得很近,缘于他领着我们一伙人去了一趟天津。天津是个苍茫的城市,去的这伙人未必有什么兴趣,去,只是去,表示去过,没人想过去干什么,能干什么,干什么去。所以这些去的人都很茫然,仿佛到了一个缺少温度的梦中,纸人一样,疏离、恍惚,对天津的文化与风物视而不见,倒像是武歆从湘西赶来了一群僵尸。很显然,这样的状态就是对武歆的不尊重,也是对一座城市的不尊重,但武歆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悦,反而在身体里多装了几台马达,卯足了劲儿地领着我们,老城区、美食街、泥人铺、杨柳青……一处接一处地走,激情澎湃地讲解,情真意切地劝酒,硬生生地将一群僵尸弄得群魔乱舞,直把天津当天堂。当时我也纳闷,这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的皮鞋永远没有灰尘、从来不穿奇装异服、整天笑眯眯的家伙,怎么一下子换了一个人?回到北京,我把自己的诗《从北京到天津》拿给他看,他先是默读了一遍,嘴角微动,气息舒缓,可就在我以为他要将诗稿递还给我的时候,他突然抽身站起,高声地朗诵起来,并且在朗诵结束之后,喘着气说,一定要我将这首诗抄一份给他。这个细节开显了武歆的性格,塑造了武歆在我心里的形象,常规时候他是优雅的、低调的,有着迷人的日常性,但你永远无法预测他会在什么时候身体突然发生地震。也许他本来就是一条每天都在发生无数次弱震的地震带,只是我们无法体认而已。

  4个月的鲁院生活结束后,我们各奔东西,生活的血盆大口很快就嚼碎了人们臆想中那些彼此会抵达的飞机、火车和轮船,很多人更是音讯全无,仿佛泥牛入海。就算你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午后,找出当年的通讯录,那些电话号码,不用拨,雷声和闪电也会提醒你,许多号码已经换了主人,每拨一个电话,都是在历险。对大多数同学来说,我也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是的,身边的一切都在消失,在清空,谁都有自己个人的孤独需要维护,需要尽可能地把世界归入神秘与寂寥。在此背景下,我与武歆却一直保持了联络,我去过天津,他来过云南。他写红色系列的那段日子,电话中,他说起过题材本身的力量和文本之外苦不堪言的精神探访,热血与灭失,生的陈疴与未知的空白若隐若现的叛逆,以及他的崩溃和悬崖上的隐忍,他说他也是一个需要探访的人,一个需要安慰的人,一个天天等候惊喜的人……那天晚上,昆明,我约了一群朋友在省图书馆大楼下的白族餐厅请他喝酒,开始的时候,他照例一脸的笑容,彬彬有礼,一边喝酒,一边歌颂云南,可随着酒力的不断加大,听见邻桌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的生死表白,喧嚣的酒桌边,他先是发呆,走神,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后来他一直自言自语,希望那个陌生男人好好地爱那个陌生的女人。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抽身离去,留下那个陌生的女人独自痛哭,他站起身来,想去追那个男人,又想去安慰那个女人。他恨自己分身乏术,走在昆明午夜的街上,他的双肩还在抽搐,双眼的泪水还在流淌。他想爱,想借那陌生男人的身躯去爱,但除了头顶灿烂的星空,无边的夜,没有人接受他的爱……

  前年冬天,我去天津,住在滨海,武歆与《散文》杂志的张森兄结伴来看我,照例喝得东倒西歪。我们吐着大团大团的白雾,在一个看不到边际的工地边告别,望着武歆踉踉跄跄的背影,我大喊了一声:“武歆!”他没有转身,或许我的喊声被工地的声浪盖住了。其实当时我也没什么话对他说,就是想那么喊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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