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每一个早晨

清晨的水乡 刘懋善作

　　1 国家开放给人带来的变化之一是人的见识多了。

　　卅年前，北京人没去过河北的多了，沈阳人没去过辽阳，杭州人没去过苏州，都不是新鲜事。封闭的社会，先封闭人的流动性。对改革开放前的北京人来说，所谓广东广西，只是地图上的四个字，上地理课或许用得上。两广人对北京也只是神往，一般人一辈子都 去不了。

　　改革开放后，人们首先想长见识，也就是多走多看。虽然人们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九寨沟、张家界，不清楚为什么看广东广西与辽阳，但能去就去。 一般说，去过哪里成为人的身份尊荣的一部分，比如去过欧洲，去过巴厘岛、济州岛、普吉岛。尊荣在哪里呢？只是——我去过你没去过。去了之后，通过血液检测 ——比如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是否增加了，人是否比以往漂亮了？没有，旅行只是增加了见识。

　　2 有见识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人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地铁上，一人说他最近去某地吃了狍子肉，另一人粗暴打断：狍子肉根本不算啥，他在某地吃了老鼠肝，做熟了上面洒鸡蛋羹，羹里的蛆虫是专门用冬虫夏草喂养的。

　　有人在报上专栏说，他攀岩的时候裤衩带子断了(庆幸不是安全绳)，仍然裸而登顶。有人说自己一年换了三位岳母，不是他厉害，是他岳父厉害。

　　说他们有见识已经不够了，应该说他们在为别人创造见识。人人都不甘心平庸，人人都想当新闻的主角，最不愿意干的事就是消停。

　　如果，向这些新锐达人提一个小问题，恐怕会把他们问住：你们见过早晨吗？

　　早晨？是的，早晨。

　　对这个问题，新锐达人第一个反应恐怕是——早晨在哪个省？或者打电话问旅行社，去早晨要花多少钱？

　　这不是耸人听闻，许许多多的城市白领、“80后”“90后”的自由职业者，以及艺术家们已经多年没见过早晨了。

　　早晨离他们非常遥远，比青藏高原更难到达。对他们而言，早晨早被浪费了。如果把早晨定义为夏季时间的5点至7点，这段时间里，无数人沉睡于昏昏噩噩的被窝里面。

　　我觉得，见过早晨的人比去过巴黎更幸福，比佩戴百达翡丽表更知道时间的珍贵。是的，早晨是上帝创造的。出于公平，上帝为每一个地方都创造了早晨。依我观察，每一个地方的早晨以及每一天的早晨都是好东西，都值得享受。

　　拿最破的一个地方来说，假设它叫“枣高市”，破烂不堪之极，它的早晨也会很美好。

　　下面列出枣高市早晨的八大美好：

　　一、安静。众所周知，除音乐会外，美好大多安静。好多地方让GDP闹得安静不下来，嘈杂喧哗，连瑞士也如此。人们以为——推想、揣摩、合计——大兴安岭深处也许安静，非也。各地的早晨都安静，能把身心安顿下来。

　　二、主人翁的感受。早晨人少，除了保洁的、跑步的，还有你。你突然感觉你竟是这个城市的主人，马路广阔，车辆稀少。你一边走路一边唱歌也没人向 你翻白眼。白天，你敢吗？街上的单位店铺全都静悄悄的，像被你吓得不敢开张。你就是主人翁，往东看、往北看，怎么看都没有人拦你。人在早晨觉得自己特高 大。

　　三、治安好。坏蛋跟白领一样，早晨也不起床。况且，早晨偷东西好像不太吉利。总之，早晨小偷少。那些脾气坏的人，早晨也不怎么发脾气。人在一天 当中总有一些时候是谦谦君子，早晨就是人充当君子的时候。睡一宿觉，不可能起床就找人打架。手拎两根油条走5里地，也遇不上劫道的。

　　四、鸟鸣。鸟之发声器官和光相连，天一亮，它们就唱歌。有人说在城里多年没听到鸟唱歌。不对，是你没早起。多大的城市都有鸟，有些地方还在评选 市鸟。是鸟，早晨就歌唱。听吧，啼哩啷、阿哩啷，小鸟在树叶密隙、在屋顶、在红绿灯上唱歌。你看到这个城市竟有这么多小鸟跟自己生活在一起，飞翔、歌唱， 心里会一动。

　　五、清风习习。大凡狂风骤雨，都不在早晨发作，早晨是属于上帝的。上帝经过一夜的加工擦拭，造出一个全新的早晨，怎么会用狂风骤雨破坏它呢？清 风习习是说有风，但不大，拂面不寒不暑。其风牵人衣袂，回头却看不到风在哪里，此谓清风。这样的风和人在早晨的心情两相近之，如席慕蓉的书名——《宁静中 的巨大》。

　　六、胳膊腿儿及人之一切器官均灵活善动。人在早晨处于最佳竞技状态。你看拎筐买菜的人，年已不轻，目光明亮，腰肢尚灵，这是早晨赋予他们的特异功能，到中午就没了。因此说，国际大赛不在早晨比是不人道的，是有人破坏的结果。人在早晨把一切器官都休息好了，干什么都行。

　　七、关于露水、朝阳及其他的好。枣高市虽然糟糕透了，但早晨的草地也挂着露水。露水这个水是最神奇的，不是下雨下的，不是滴灌滴的，只好说是上 帝单独送给小草的恩赐。草叶上银珠闪闪，比珍珠还漂亮。太阳一出，露水干了，古语称为“晞”。一般人看到的都是晞了的草地，相当于四五十岁的草地，不如早 晨的少女草地好看。再说太阳。“太”  在汉语里为第一、初、始之意，“阳”乃热之极，因而它是庄严的。可是，没怎么见过早晨的人忘记了，早晨的朝阳活泼美丽，富于人间气息。日出东山，节节依 恋，彤光瞬间罩满大地，如金蛇疾行。这一刻，每每令人感动，是上天做的一件非常大、非其他事物可比的了不起的事，而且每天都进行一遍，不看真有点可惜。早 晨的云彩薄而多彩，绯红、橘红、粉红，像儿童在天庭奔跑，这一些美景都在早晨，尽管是枣高市的早晨。过了这个时辰之后，上天吝啬了，朝阳变成了白日，绯云 积成云团，庄重得像进入中年。

　　八、思虑清明。人在早晨想事，脑袋相当于安装了宽带，速度快。柴刀砍竹，迎刃而开。这些问题到了中午、晚上再考虑，一般都会捣糨糊了，粘锅了。

　　这里说早晨的好处，不光在枣高市，在任何地方均一样。林间、海岸、山区会更好。早晨具有很强的普惠性——人人、地地都得到其好处而不必给什么人送礼，也不论其人胖瘦、其地GDP高低，只可惜这美景让许多人辜负了。

　　3 什么人辜负了美好的早晨？是不是需要抓起来让他们看一看早晨？不能抓，他们是年轻人，是白领，是艺术家——画粉色的大光头、露60多颗尖牙学警犬狂笑的画家和各种莫名其妙的人。抓了他们，电就省了，电力公司不乐意、餐馆不乐意，最主要是医院的大夫不乐意。

　　这些“晚起一族”拒绝早晨的原因是睡得太晚。

　　有一项调查表明：一个国家的开放程度越高，人民越富裕，睡得越晚。最后这句是我加的，意思如此。这项调查是利用通讯卫星做的图片。它在世界各地 的当地时间22点至凌晨2点的时段用卫星照下来，用灯光(生活电消耗量)观察当地的开放程度和消费程度，跟谷歌的地图照片差不多。这张照片上，中国大陆亮 的地方是东南沿海、京津地区，其他地区沉寂。美国与欧洲很亮，我去过的南西伯利亚跟我老家像檀木一般沉黑。

　　这说明什么？第一，说明发达地区的人不睡觉。第二，不睡觉的人有钱，酒吧、影院、餐馆、夜总会都要收费。没钱如我者理应去不花钱的地方如梦乡旅行。第三，他们中间的多数人没见过早晨。

　　从这张照片看，那些夜晚漆黑的地方的人，如非洲大陆、高加索、中国西北的人大多是见过早晨的人，迎着朝阳捡粪、放羊或如我一样跑步。他们可能不 富裕，但有更多的时间与大自然交流。他们可能不时尚，但身体健康。他们可能不知道调鸡尾酒，但见过露珠在野花的盅碗里聚成琼浆。

　　我过去说过一句话：当今世界的许多坏事都可以归结到爱迪生身上，而不必责备富兰克林。何意？富兰克林发现了电，电是现代工业乃至信息产业的基 础。但爱迪生很不慎重地发明了电灯(他为赚钱)，使人们进入荒唐的生活中，即不睡觉的生活。马寅初当年说，中国人出生率高是农村不通电造成的，晚上没事， 只好造人。我以为，通了电，人口出生率未必降得下来，弄不好更多。电灯下，人们做应该在白天做的事，没事做干挺着。看发达国家只有穷途潦倒的人才看的各种 电视剧。再就是吃。中国人太重视入夜的聚餐了，据说在桌上可以搞定一切事。何时睡觉？这帮乐活一族哪有时间睡觉？上床时分往往在子夜。

　　4 人，包括晚上不爱睡觉的白领，都是进化而来的。从猿进化成人，需要几万年时间，这一区期，形成人的生理机制——白天劳作，夜晚入眠。人的许多器官，不光胳 膊腿儿，都在夜间休息。更重要的，人的身体要在夜间从事极为复杂的化学活动。这些活动是被规定在夜间进行的，白天完成不了，如肝脏的代谢、大脑对信息的代 谢。人想没想过，心脏从出生跳到死亡，中间没停过，怎么休息呢？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心脏的冠状动脉通过副交感神经在半夜1~2点得到休息。对赚钱而言， 白天重要；对身体的维护保养而言，夜晚重要。

　　那么，一个人不早睡进而不早起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都没有。只给电力公司、餐饮业、酒业和医院带来一些利润。我这番话讲了半天未必 都说明白，古人有一句话早已洞明其理，曰：“天人合人”。循着太阳起落而生活一定是没有错的。太阳比爱迪生伟大，比电视剧更伟大，还是听太阳的吧。

　　我问过一些年轻人：这几年你见过早晨吗？对方想半天，说，小时候见过。又补充：上中学天天见，后来没起过早。

　　没见过早晨，算什么见多识广？如果不是下夜班，不是扫大街，不是赶路，一个人早起代表着他抱持一种高明的生活态度，往大说可成事，往小说爱护自 己。古时皇帝至尊，但至尊之人必须上早朝，如果他错过了早晨与朝阳相遇的时光，会让朝廷不安。他老人家早起也要咬牙，不怕众臣怕老天。曾国藩讲，做大事的 人是冬天早晨能钻出热被窝的人。其实不办大事也宜早起，有机会向每一个早晨遇到的人道一声“早晨好”，就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