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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葆:梦幻仇池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7日09:15 来源:人民日报 李存葆

  上苍造物,奇绝万象。位于甘肃西和县南端的仇池山,就是上苍以诡谲乖张的形式,创造出的美的经典。

  甲午年盛夏的一天,大雨初霁,我与军旅画家李翔、夏荷生结伴而行,游览了这座心仪已久的大山。

  在传统文化出现断层的今天,外地恐很少有人知晓仇池山了。殊不知,自我国最早的地理书《山海经》对仇池山有所记述后,直至明清,在近千部典籍文献中,无一不把仇池山视为洞天福地。其声誉之隆,不让蓬莱﹑普陀与武当。

  仇池山挟裹在陇南的十万大山之中。当我们乘越野车刚抵近仇池山下,便觉察出它的卓尔不群。从深深峡谷中流来的西汉水,缠绕着山的西面﹑南面;曲折回环的洛峪河,亲吻着山的东边;两河在山的东南脚下交汇,浪涌波翻,訇然作金石之声。抬头仰望,崚嶒的丹崖,浓郁的赤红里透着明丽;千仞危壁,若天工神斧砍斫而成;裂缝纵横的峭岩间,生有簇簇灌木,又给山体平添了几分森严。

  仇池山的西南脚下,有一泉水汩汩喷涌的“神鱼洞”,至今仍有冬潜春来﹑夜伏晨出的游鱼出没。观罢神鱼洞,我们再次登车,沿着挂在峭崖上的“之”字形叠加的砂石路,颠颠簸簸,蜿蜒行进。约一时许,方行至位于仇池山顶西北端的伏羲崖前。下得车来,我们登上海拔一千七百九十三米的崖顶。回首南望,山上那二十多平方公里的田畴,连阡累陌,尽收眼底。这危崖擎平川,云端藏大野的景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驰目骋怀,远处的峰,近处的山,颇似大海起伏的波涛;而脚下的仇池山,则像停泊在波涛中的巨舰。伏羲崖就是这巨舰的瞭望台,山顶周边参差不齐的峭岩,就是这巨舰的护栏。

  有关书籍记载:古时四面孤绝的仇池山顶,有良田百顷,有土可煮盐;泉九十九源,润气上流……陪同者告诉我们,眼下的仇池山上,除部分泉源干涸及已无煮盐之土外,大致还保持着原貌。我想,正是上苍赋予仇池山的这独一无二的规定性,以及这千了百当的适于人类生存的完美性,才使得这座大山走进了历史的书页。

  神话传说往往生发于名山胜水。神话是古代先民凭借想象的翅羽,捕捉到的超自然的“大我”。《山海经》载,仇池山是中华民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也是战神刑天的葬首处。在拜谒了伏羲洞又瞩望了状如“刑天之首”的绝壁后,我偏执地认为,那幽暗的洞穴和枯燥的绝壁,表象虽那样孤寂,但华夏民族的生命力、想象力、抗击力和凝聚力,抑或就是从这里肇始的。

  曩时,只有一线鸟道可供登临的仇池山,有险可依,有水可饮,有地可耕,有盐可煮,必然会成为远古先民的乐园,农耕社会的天堂。仇池山一带,曾是我国一古老民族氐人的发祥地。炎帝、刑天皆为氐人先祖,并有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手执利斧、盾牌大战的传说。魏晋南北朝时,氐族杨氏以仇池山为大本营,建立了仇池国。当代史学家经反复考稽发现,仇池国虽几经衰落,但氐杨仍像刑天那样猛志常在,不屈不挠,世凭天险,披蟒踏靴,享国凡三百五十八年。其立国时间之长,强盛时疆域之大,在“五胡十六国”政权中,无可匹者。国以山而名,山因国而显。这种个例,在中国历史上莫此为甚。

  诗常是诗人从历史与人生的笑口与伤口里涌出的情感晶体。安史之乱后期,诗圣杜甫辞官不做,举家由陇入蜀时,曾在今西和县盘桓数日。国难家愁、世乱民忧的残酷现实,使杜翁只得假陇南的山川风物,排遣内心深处翻腾的叹息。他曾在三首诗中,礼赞过仇池山。在专咏仇池山的《秦州杂诗·十四》中,杜甫深情吟道:“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但其结庐归隐仇池的夙愿,最终还是消失在凄风苦雨里。

  旷世文豪苏轼,更是仇池山的“超级粉丝”。对杜诗推崇备至又熟读子史经集的他,贬谪颍州时,曾夜梦山川清远的仇池国。醒后,他记梦赋诗,将仇池山奉为远胜桃源仙境的地方。再贬扬州时,他将获赠的两枚奇石,渍以盆水,放置案头,并命名为“仇池”。睹石忆旧梦,他在《双石》诗中吟道:“一点空明是何处,老人真欲往仇池。”此后,从未到过仇池的他,以灵妙逸想之笔,又写下八首咏吟仇池山的诗篇。苏轼将卧云归隐的梦幻,永远贮放在仇池山上。

  诗因山而咏,山因诗而彰。自杜甫、苏轼之后,仇池山不仅是一座神性的山,又成了一座诗性的山。

  我们漫步在仇池山顶的田间小道上。昨夜那场豪雨,把眼前的一切洗涤得愈发洁净与明媚。那如同薄荷香一样凉丝丝的空气,使我们遍体通泰。面对大自然这最美的诗笺画页,我们都变成了无愁童子。路边田埂上,红白黄蓝紫的各种野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下绽放着,在蜂蝶的亲吻下羞晕着。抵近被蓊蓊郁郁树林笼罩的村落,看得见牛儿在斜坡上悠闲地啃草,小鸡在阡陌间自在地觅食;看得见猫眠花下,犬迎主归,鸟雀枝头弄日影,鹅鸭溪边理羽毛……

  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我们来到位于山顶东北隅的“东水无根”。此乃仇池山的八景之一。只见一长方形的硕石,被三块巨石撑起,形成一尊天然大鼎。“鼎”内有一小圆池,四季蓄水,满而不溢,游人用手掏尽,顷刻“鼎”内复又水满。山顶西南端的“西石勺”,尤令我们流连忘返。一石窟内,从光滑的石壁上飘然而下的清流碧水,犹如玲珑的珠帘、浮动的白练,泻入又圆又深的石潭。我掬一捧泉水啜饮,泉水清爽甘洌,给人一种“多少人间烦苦事,只消一点便清凉”的快感。陪同者说,仅这一潭之水,就可满足山上两个自然村七百余口人的生活用水了。最难忘怀的还是“小有洞天”。未进洞内,我们便闻得泉水淙淙有声,刚进洞口,又见一汪泉水,明如宝镜。愈往里走,愈觉洞中清幽秀雅。正难解其故,忽见洞顶有一自然天窗,将缕缕阳光投进洞中,才使得陆离的天光与洞内清碧的泉水交相辉映,虚虚实实,如影如幻,给人以赏玩不尽的趣味。相传,伏羲曾在洞内夜观天象,演绎八卦;杜诗中“潜通小有天”,苏诗中“一点空明是何处”,指的就是这里……

  “风泉留古韵,笙磐想遗音。”正是这些喷涌了千万载的山泉,滋润着仇池山巅的沃土,才有了这云端大野上的厚重的文化积淀;也有了眼前这山花的纯正,庄稼的葳蕤,果实的香甜,碧草的芬芳。

  下得山后,我们又在当年仇池国的中心地域,小住数日。翠山连绵之区,林泉峡谷之间,诗眉画眼,俯拾皆是。同来的两位画家说,陇南的每座山都可入画,一泉一石都散发着灵性。住在小镇客栈,夜闻蛙声,阁阁欢唱;晨见家燕,呢喃觅食。一日三餐,农家自产的菜蔬和鱼肉,味儿清纯地道,使我们完全放松了因警惕污染食品而绷紧的神经……

  在这他人纷纷,纷纷他人的物化世界里,在这地球被“文身”得千疮百孔的当今,仇池山一带,仍不失是一片有着原始美的净土。伏羲崖上一尘不染的清风,可以梳理人们杂乱的思绪;“神鱼洞”的灵泉,能够浸润人们被现实碰撞得已显粗糙的心灵。昨天的痛楚需要反思,未来的憧憬需要安排。从这个意义上说,仇池山一带的青山绿水,仍是今人可以贮存梦幻,使心灵得以小憩的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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