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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氘:我们时代诱人的科幻命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7日09:10 来源:中国作家网 飞氘

  如果要写一本关于未来世界的科幻小说,大约需要这样的准备工作:从当前的形势中发现某些情况,合理地感知到未来将会出现的种种可能性,从其中挑选出最刺激或最可能、或一旦出现而最有意味的一种,推想其在未来成为现实的话,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当然,为了让人信服,首先要回到过去,给出数据,说明如此推测的合理性,以便让对将来的演绎看起来合情合理。

  马丁·贾克的《当中国统治世界》正是遵从了这样的方式,通过各种数据、图表、事例,来说明“中国统治世界”这一很有科幻色彩的推测性命题的由来及其发生后的可能意义。面对那些对“中国崛起”及其带来的大变革还浑然不觉或者认为中国崛起不过意味着中国变得和西方一样的西方人,作者首先说明全球现代化历史进程的不同面貌(欧美的、日本的、中国的),以说明“现代性”并非只有西方一种方式,东方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崛起更多归之于东方国家完全不同的历史文化经验,而那些常常归之于“现代”的诸多必然因素(理性、自由、人权、民主、法治、殖民扩张)不过是欧洲现代性的特殊成分,而非普遍性的构成,因此后者不能够被视之为“现代”的前提条件,而不过是特色。作者反反复复地告诫西方读者,由于现代性不只一种,“现代”在世界各地所开的分店,即便受到西方现代性的推动,但其面目必然也被各地区历史和文化所形塑。未来的世界将不再只由西方式的现代性所主导,而将出现多种现代性的竞争。

  接着,为了说明中国崛起将与英国、美国等曾经或今日霸权的崛起有怎样的不同,以及由此带来哪些全新的变化,作者列举中国的特殊性,强调中国的现实(即使经过了中国革命的改造)与历史的继续性。比如,中国是一个被迫穿上“民族国家”制服的文明古国,它的面积和文化多样性使它更像一个大洲,它对主权的理解也不同,更倾心于“和而不同”,由此可以理解“一国两制”,即“一种文明、多种体系”,而非西方的“一种体系、许多国家” (形式平等的主权国家体系),由此,历史上中国与周边国家形成的是朝贡体系(形式上的不平等和实质上的区域稳定)。以及,中国人趋向于大一统而非分裂;强调政府的主导作用;剧烈的变革使得“过去”、“现在”与“未来”都不是互相隔绝断裂的,而是压缩、并置、重叠在一个广阔的空间里;兼具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特征(GDP总量的庞大和人均量的贫弱),等等。凡此种种,都影响到中国与邻国、与西方的关系,例如在处理南沙、西沙等问题上的决定和认知(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在台湾问题上的无可妥协,等等。

  通过描绘一个与西方熟知的“现代”如此迥异的中国现代性,作者最后提出了一些面朝未来的问题:在“中国崛起将持续进行而非意外中断”的假设下,未来世界将会怎样?随着实力的进一步增强,目前中国的内敛风格还能否继续?面对霸权的跌落和中国的崛起,美国是否会做出恶劣的反应,给全球带来灾难性后果?凡此种种,皆可称为“科幻”命题。作者试图说明这一假设的积极面向和消极可能:中印将以其人口的巨大规模使得国家间的博弈过程变得更为民主(民主的基础在于计算数目);中国可能以某种带有朝贡体系色彩的现代国际关系冲击旧的民族国家体系;经济成长的高速既可能为第三世界的复兴和更为公正的世界作出贡献,也可能为资源和环境带来危机;中央帝国心态可能影响到它看待世界的方式,例如不平等态度或许引发别国的愤懑和反抗,等等。

  总之,一句话,在马丁看来,这个巨人今天正在站立起来,此刻他克制自我,加入到西方制定的游戏规则中,但当他崛起之后,由于自己携带的独特的历史记忆,必然不会按照西方的方式行事,他将改变游戏规则,西方的玩家们,要为与这个巨人玩游戏做好准备才行。

  如马丁所说,理解中国是21世纪的最大挑战。实际上,“中国的未来”以其不确定性,成为今日知识界最诱人的科幻命题。很多知识人早已从不同层面进行过类似的“科学幻想”。这里仅举两个例子说明。

  其一,经济学方面。马丁的论述让人想起在本书之前出版的《亚当·斯密在北京》。在那本书里,同为西方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的阿里吉,从长时段的世界经济史角度,考察资本主义数百年的扩张和霸权转移,阐释最新一轮的权力交迭:美国霸权的“晚秋”如何被东亚的“春天”所代,以及中国通过“工业革命”、“勤劳革命”以及政府利用市场作为管制工具以鼓励竞争并保护工人福利等诸多非殖民掠夺的方式所达成的经济起飞对于世界经济的独特贡献,由此可能导致美国和北方国家主导的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支柱日渐动摇,南方国家通过日益充裕的资金赎回债务,把贸易顺差的再投入从北方国家逐渐转向南方,以此作为南方解放的工具。建立在全球市场之上,而非单一的政治—意识形态,出现了新万隆集团,对全球财富和权力等级制度构成了威胁。北方必须与南方合作。如此,中印两大国的态度变得重要,这意味着一种可能:将中印乃至世界从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和生态毁灭中解放出来。前提是:人们必须认识到,东西两条道路并非截然相反,而是互有交汇,东方道路也可以提供另一种现代化的可能。

  其二,国际政治层面。马丁朝贡体系论述的用心又让人想到哲学家赵汀阳的《天下体系》。赵汀阳认为现代民族国家体系在实践中导致没有人为“世界”负责,而只对自己的“民族、国家”负责,因此,在国内适用的民主、自由并没有推广到国家间的层面。故而,目前世界仍然是个“非世界”,或“无效世界”。这正是全球化时代诸多困境的哲学根源,它使得整个世界处在流血乃至毁灭的危险之中。由此,他把目光转向中国古代的“天下”,发现这个几千年前提出的概念蕴藏的理论潜力:它把“天下”看作是“至大无外”的思考单位,从“天下—国(诸侯)—家”这样由大至小的方向,思考如何实现各个层次的和谐,它不承认存在着无法被“化解”的绝对他者,而相信每个他者都是这个至大无外的“天下”的一个组成,因此也就排除了不可通约的、绝对的“文明的冲突”,而这正是我们今日世界所渴求的。中国人的文明观对于未来的世界会产生正面还是负面的结果?赵汀阳借传统中国概念作发挥性的使用,多少或可作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其实,关于中国是个文明国家还是民族国家的论证,学者汪晖的一系列研究提出了一些富于启发的简介,他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里,暗示了一种理解的方式:中国不是一个僵化的疆域、语言、种族等等,而是从古至今的一代代士人缝合历史的变迁与断裂、赋予其连续性和认同感的努力,中国的历史实践也因此能够成为反思西方主导的现代性过程的一个重要契机。

  尽管马丁的著作资料丰富,但与那些在不同层面展开的专著相比,它的学术性显得不那么强,与其说是一部学术著作,不如说是对当前时代在中国崛起背景下展开的诸多前沿性学术研究的综合、总结和通俗化,马丁的目的并非与知识界展开激烈的辩论,给中国崛起这一事件以学理上的说明,而是面向西方大众,用丰富的证据、清晰的条例、浅白的语言来说明这一事件将会怎样,如何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改变世界的未来走向。换言之,这更像是一本西方人在未来中国全面崛起时代的生存手册。它一方面为民众敲响警钟,提醒未来的游戏规则即将改变,另一方面又安抚民心,说明中国的行事方式虽然不同于西方,但仍有很大可能使世界朝更有益的方向变化。

  如此的立论旨意,自然也就难免限制它的行文方式,讨论的问题也就不免浅尝辄止,相关论述更难逃简单化的偏颇。比如,马丁试图超越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以更长久的中国历史来解释中国的行事风格,这使他更强调共产党执政与历史的延续性而非断裂性,这样的论述将“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主义民主实践的复杂性予以遮蔽,让人觉得甚为潦草。类似地,中国革命胜利后前30年的革命性变化与后30年经济成就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得到关照(土地革命带来的平等逻辑作为个人在市场上平等的起点等等),后者反而被挂钩到革命前的历史。这不免让人觉得马丁对中国革命这一20世纪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的意义有点隔膜。

  事实上,为了打破“中国将变得越来越像西方”这一幻想,马丁过分强调了中国的“特殊性”而非“普遍性”。然而,中国革命作为人类历史上以惨痛代价换取独立自主的伟大事件,其根本精神恰是一种“普遍性”的情怀,即相信普遍性的正义、平等、解放可以在半殖民地中国获得其具体的表达形式,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也正是共产主义这一普遍性信仰与中国社会的特殊性的结合。而今日中国在经济成就下暴露的诸多社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正是普遍性信条的失落:人们的精神信仰出现真空而导致了危机。我认为,中国崛起能否成功,除了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之外,还在于能否以令人信服的方式不断回答“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这个问题,否则,我们无法在与西方进行的价值竞争中获胜,也就不可能真正崛起。马丁过于强调中国的特殊性,则容易使人忽略这一层面的问题。

  最后一个重要问题,是所有西方学者,不论其多么深刻,在解释中国崛起这件事时都难以逃避的局限性:外在于中国的空间位置,决定了他们永远也难以真正地从感性、经验的层面获得深入而持久的认知和全方位的把握。以阿里吉为例,他认为,中国发展带来的经济实力,为新一轮世界革命提供了动力,人类获得了一个实现全球性正义的契机,但问题是,如何处理中国内部的正义问题?南方国家走出资本主义历史困境的可能性前景被中国的严峻现实蒙上了一层阴影。而在马丁那里,这却不是重点,因为他关心的只是“当中国持续崛起时,将会发生什么?西方人怎么办?”而对我们中国人自己来说,尽管崛起的前景很令人向往,却不能不提出这样的问题:“在中国崛起之前,我们应该怎么做?”当我们把“When”换成“Before”之后,对西方人来说的科幻问题,就变成了一个沉重的现实主义命题。这些沉重的现实,对包括科幻作家在内的所有中国写作者都提出了挑战,这同时也是我们身处其中的时代赐予文学的契机。最近,中国科幻界提出了所谓“科幻现实主义”的问题,对我来说,这不只是个理论思辨和文学理念的问题,更是一个历史实践的问题。不夸张地说,当代中国最伟大的科学幻想仍然不在文学中,而在社会实践中,是一部由十几亿人民共同创造的叫做“中国崛起”的科幻作品,这部作品尚未完成,情节的走向扑朔迷离,但有一个值得期待也不得不去期待的努力方向。故事的结局如何,只能通过勇气和智慧,在未来的实践中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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