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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捷生:说出心里的痛和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9日09:43 来源:光明日报

    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写电影文学剧本,写长篇报告文学,策划电视连续剧,到近些年写与我的生命相关的 文字,中间隔着30年,足够养育一代人了。但人生苦短,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也把我从中年带到了年逾古稀的晚年。一个人从40多岁到70多岁,会遭遇什 么?会遭遇亲人和朋友一个个离去,儿女们一个个另立门户,远走高飞,自己却在一天天衰老,一天天丧失,一天天走向昏沉和迟暮。孤独是难免的,落寞和凄凉也 是难免的。怎么对付孤独、落寞和凄凉呢?我对自己说,重新拿起笔来,整理整理过去记录下来的文字吧。那些长长短短的文字,可是都带着我的体温、我的血泪 啊!不过,那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整理出来的将是什么。肯定不是革命回忆录,因为我只是沾了革命的光,绝对担当不起轰轰烈烈回忆革命的角色;也不准备痛说革 命家史,因为我的家史太沉重,太繁复了,由我来痛说,没有那种力量,也没有那种勇气。再说,我总算在文学圈里追求过,奋斗过,如果整理出来的东西啰哩啰 唆,让人读了昏昏欲睡,还没看完便扔在一边,这是我不愿看到的。最后想,管它呢,随心所欲,我一段段地回想,一篇篇地写,别人爱说它们是什么是什么,爱怎 么归类怎么归类,前提是,我必须对得起天地良心。

    朋友们的游说和激励也在推波助澜。特别是文学和艺术界的朋友,我沉 寂了那么多年,他们依然对我那么好,那么友善和尊重,不仅常常来看我,还经常把我邀出去聚会、采风、当评委,把我当成他们中的一员,对我充满期待,让我如 沐春风,又自惭形秽。我是个有些经历的人,在茶余饭后的谈笑间,免不了问起我哪段哪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我与某某领袖和将帅有过什么交集,每当我如实道 来,在短暂的沉寂后,他们总是惊奇地望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个史前的恐龙蛋。然后说,你写啊,你守着一座金山银山,怎么不写?你随随便便说一个故事,就是一 段珍贵的史实,就是一篇好文章。又说我是得天独厚的,我的独特人生,我曾经享有的荣耀和苦难,没有人能取代。有一次,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高洪波先生还当面 给我指定出版社,交代他信赖的责任编辑向我约稿。但回到家里,我还是犹豫不定,有点信心不足。这么说吧,我敬惜文字,也惧怕文字,我没有把握挥洒自如地驾 驭它们。我嘴上说,那好吧,我试试看,可打开电脑,面对屏幕,还是下不去手。因为我感到眼前的屏幕是那么神圣,那么纯净,就像一片洁白又干净的雪地,我担 心把它踩脏了。

    后来,我不幸而又万幸的童年,我在非常岁月遭遇的曲折和坎坷,也许真让人们感兴趣,报刊和坊间竟出现 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真假莫辨,给读者留下了诸多疑问;有的把原本简简单单的往事,弄得盘根错节,云遮雾罩,让出现在文字和传说中的我,连我自己都不认 识了。对此,我感到苦闷,更感到恐惧,觉得有必要站出来以正视听。虽然我已风烛残年,想过一种甘愿被埋没的平静生活;虽然我知道那些写我的人,他们是善意 的,但心里却是那样的委屈,那样的不吐不快。就这样,我咬咬牙,决定要动笔了,诉说了。另一个原因是,我亲爱的父亲和母亲,我像热爱父母那样热爱的父辈, 他们把什么都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如今都离开了我们,我作为得到过他们的保护和恩惠的人,也意识到有责任把自己对他们的爱戴和敬仰写出来,告诉更 多的人。如果我有能力做而不去做,或者通过努力能够达到却不努力,似乎有点不厚道。尽管我做这件事有些太晚了,必须忍受身体虚弱和患白内障的眼睛在面对耀 眼的屏幕时不断流泪的折磨。一句话,我必须向自己挑战,向渐渐流逝的时间挑战。

    古稀之年写作的心情一言难尽。我写我 亲爱的一生波澜壮阔又跌宕起伏的父亲和母亲,写那些在自顾不暇的年代用生命温暖我的人,写我宿命般诞生的故乡和忧伤的童年,写我在漫长的70多年中经历的 林林总总,点点滴滴。我必须说,这种如同我每天失眠和咳嗽般的回忆和写作,让我逐渐感到充实,感到欣慰。而直面人生,亲手把心灵的伤痕一次次撕开,把深藏 在历史缝隙里的苦难和温情一点点掏出来,既让我疼痛,也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酣畅淋漓,什么叫幸福和爱。我安慰自己:我这样写了,诉说了,把自己完全交出 去,我就有理由相信,当我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读过后,也许会说,这个一生颠沛的老太太,她襟怀坦白,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诚实的人;她70多年悲喜交加,哭 过,笑过;郁悒过,也快乐过,和我们一样历经沧桑。

    我近年写的就是这类文字,回忆和追溯性的文字。没想到各种文学杂 志、报纸副刊,甚至党的思想理论刊物、教育界的学术交流平台,都慷慨地给我一席之地。军界和文学界的朋友们也不吝赞美,每当看到我的名字,便热情地表扬 我,鼓励我,如同鼓励一个听话的孩子再接再厉,天天向上。我小心地问他们,我写这些东西,应该算散文吧?能不能登文学的大雅之堂?他们说,当然,它们不仅 是像模像样的散文,而且是丰饶的,饱满的,还夸奖我别具一格,独自在文字中营造“红色意境”。我受宠若惊,又将信将疑。我觉得我担当不起这些赞美。但我把 它们写出来了,公之于世了,心里还是高兴的。因为我写的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亲眼看到过的事情,还有我没齿难忘地爱着的那些人。真实和真情,是我最在 乎、最珍惜的东西。我把这种真实和真情,当成我必须守住的底线,遵循的原则。我心里清楚,一旦离开了真实和真情,在文字中说谎,我这些东西将变得一钱不 值。

    文学界有人曾经对散文的真实性原则产生过动摇,觉得要把散文写得更精美,更智慧,更超脱和空灵,也可以虚构,可 以像写小说那样节外生枝,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和困惑:一个人写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甜酸苦辣,怎么可以添油加醋,涂脂抹粉呢?就像当下某些食品滥用添加剂。 我寻思,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还有人相信吗?至少我是不敢写的。我害怕我留下的文字愧对历史,贻笑大方,给后人留下一笔糊涂账。而做这种造孽的事,倒不如先 闭上自己的嘴。

    也许我是一只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也许我老了,跟不上形势了。但我想到和能做到的便是,说出心里的痛和爱。

    (作 者为少将,军旅作家。曾任北京市和全国政协委员,军事科学院军事大百科部部长。创作多部影视和文学作品,曾获《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大奖、《人民文学》优秀 作品奖、中国出版集团优秀作家奖。散文集《父亲的雪山,母亲的草地》先后获朱自清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和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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