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文：我来了，鲁院

　　也许你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可接到鲁院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内心还是漫过一阵幸福的战栗。那张薄薄的A4纸，几行简短的文字，因为打印了我的名字，竟然使我一度恍惚。我轻轻抖了抖这张纸，哗哗作响，早春的空气中尚存一丝凛冽，内心却烘烤得有点迷离。

　　我反复读着上面的文字。通知书上没有写明鲁院的地址，也没有指示乘车线路。此前到过北京两次，一次是以游客的身份蜻蜓点水，另一次参加一个笔会，也是行旅匆匆。两次进京的感觉是：城市之大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没有线路图便无法找到目的地。我对鲁院的疏忽有点不快，更是觉察到她的一丝傲慢。的确，对于首都来说，我所居住的1800公里外的小城无疑是偏僻、边缘的，甚至是蛮荒的。我只好求助网络，在百度地图上搜寻她的踪迹。

　　转念揣测，鲁院或许有意不告诉我们确切地址。她需要朝圣者的虔诚——用自己的方式寻找那块纯洁的灵魂栖息地。光阴如水，她静静坐落在北京的某个点上，等候我们节奏不一的足音。文学原本充满未知，鲁院让人生发一连串的疑问，不正好契合写作的真谛？

　　而今，每次看见125路公交车，便仿佛瞥见那个拖着黑色行李箱、斜挎电脑包的我，被它卸下后踽踽独行的背影。我披着南国的风来了。报到那天，我从地铁口出来。电梯托举着我，把我从幽深的地底缓缓送至地面。那一刻，北京的阳光照射在站台玻璃窗上，空气顿时变得清新。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爬出洞口的甲虫，正逐渐靠近鲁院。我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行李箱的拉杆，空荡荡的胃使我陷入某种莫名的恐慌。北京你好。我深吸一口气，走出站台。

　　按照既定路线，我上了125路公交车。庞大的城市，蛛网般的道路，汹涌的车流，高楼大厦还有隐藏其间的胡同……这些外在事物暂时与我无关。我把自己托付给公交车前挡玻璃上面的三个数字——125，我相信这匹不知疲倦的铁马，踩着时间的节奏，终将准确无误地把我(来自遥远之地的梦游者)安放在朝阳区文学馆路45号的水泥地面上。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这又是一个不小的院子，对于寸土寸金的首都北京而言，时代应该给文学一个恰当的位置。它不事张扬却内涵丰富，即使身居闹市也能独守宁静。文学馆路45号就是这样，应该这样。

　　鲁迅的塑像稳稳当当地矗立在大门左侧，抽象却风骨毕现。曾经遥远的一个名词，如今将静静嵌入我的生活，深入我的血液，奔涌、翻腾，化作不竭的动力。我凝视着他。他像父亲一般审视前方，怀揣一团烈火。这把烈火从五四时期一直烧到今天，焊接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文学大厦。

　　数十根拴马桩安静地伫立。它们穿越了无数线装书的背脊，从地方志或者民间传说中偶露峥嵘。神态各异的动物植物盘踞在方形石柱顶端，缰绳捆绑的痕迹已然模糊，钉着铁掌的马蹄却不知所终。折叠的历史悄悄安置在树荫下，而衣锦还乡的官员或气喘吁吁的信使，全部融入了时间的尽头。

　　白玉兰开了，幽光闪烁的花瓣高举着，是无数沉默的灯盏；腊梅随之渐次开放，时令与节气的密码徐徐呈现在我眼前。课后，我常常站在门前台阶上，叼着香烟，细细打量这些北方女子。热烈奔放的外形，难掩血液里流淌的雍容典雅。腊梅花和灌木之间，是神态各异的人物塑像。这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耳熟能详的名字，有着青铜的质地，像邻家大爷一般亲切注视着过往行人。皇皇巨著暂时远离，愤怒与呐喊暂时远离，恬淡和沉思也暂时远离，眼神里的睿智和通达让我的呼吸变缓、脚步变轻。很多时候，我不愿打断他们的遐思，我隔着波光潋滟的水池，把他们眺望。

　　我时常慨叹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所在，时光悄悄犁开一道口子，打通过去与现在的隔板，让我得以在那些文学巨人创造的王国里怡然游弋。空间可以无限，但经过若干次切割后，属于我的只有一小块。我喜欢化整为零。正如现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非常慷慨地赐予我一个独立空间——房号为515的屋子。4个月，120天，2880小时，我生命长河中的一段交给了脚下十几平方米，交给床铺、电脑、书桌、衣橱以及窗外时而灰暗时而蔚蓝的天空。

　　想一想，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几次如此奇异的经历？来自全国各地的50名学员，上课时秩序井然地端坐听讲，下课后陆续隐身于门牌号码背后。每个门牌号码都暗藏一段文字锻制的丰富人生，肉身的温度与气味，精神的幽深及暗涌，四处回旋。偶然发现抽屉里的留言簿，8个曾经的主人写下或长或短的句子。其中一位诗人(我的江西老乡)写道：从时间的背面看/我们争取来的/不过是一段寄居的时光。人生本是路过，从来没有永远一说，归根结底我们都处于寄居状态。寄居在母亲的子宫里，寄居在广袤大地的某个区间，寄居在浩瀚时空的一个圆点……

　　刚来的几天，或许缘于新奇，或许因为生理钟的不适应，睡眠毫无规律。夜半醒来拉开窗帘，看路灯下沉默的汽车和披着灰尘的树木；白天揉着沉重的眼皮，强打精神正襟危坐，捕捉讲台上的声音。时间是治疗思乡症的良方。一个星期以后，逐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在洗浴间里刷牙、淋浴，按部就班地推上电动剃须刀的开关；我坐在电脑桌前阅读，缓慢敲击键盘，写下一行行文字；我穿着拖鞋，夹着烟卷走来走去；出门之前我也没有忘记刷鞋油。515给我一种心安理得的享受，仿佛北京就是家乡，就是每天下班后轻轻开启的那扇防盗门。

　　我在散发浓郁香味的饭馆、小吃店门前走过，我在水果摊与蔬菜摊之间穿行，我吸着烟经过超市玻璃窗前，仔细分辨着北京方言里令人会心一笑的某个音节。515，我来了，4个月后终将告别。就像生命偶然与这个世界相遇，一段特殊的轨迹暗藏其间。

　　时光老去之时，恰是你我重逢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