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亚雷:标本博物馆

　　请想象这样一座博物馆。不，不是那种太空基地式庞大耀眼的国立博物馆，而是一座古老安静、多少有点破败的小型私人博物馆。它藏在旧城区人迹罕至 的一个角落，周围绿荫掩盖，三层的水泥楼房，墙角长着青苔，每扇窗玻璃都灰蒙蒙的，就像一座荒废的科研所。但它的确是个博物馆，而且依然对外开放。推开不 起眼的木门(门出人意料的厚重)，你走进去。里面很昏暗，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惟一的光源是每件展品上方投下的射灯。这是一座标本博物馆。各种各样的标 本——从蘑菇、听诊器、巧克力到羽毛、骨头和乐谱，甚至还有一截无名指——像珍宝一样被放置在玻璃柜中央。在射灯光晕的笼罩下，它们仿佛静静地飘浮在幽暗 中。它们似乎被剥去了日常附着的功能性，从而展现出某种奇异的本质、某种神秘莫测的美，气氛宁静而诡异。你渐渐开始觉得轻微的恐惧和不安，呼吸不畅。你俯 身凝视某件标本，在你的目光下，如同不停拉近的电影特写，它开始无限扩大、旋转，直到占据整个屏幕，直到旋涡般将你倏然吸入，直到你与它融为一体，你变成 了它……

　　你放下书。

　　小川洋子的小说就像这样一座博物馆。在她的小说世界中，无论人物、场景还是语言，都显得简明、洁净、美丽，并散发出略带寂寞和哀伤的微光，就像 一件件精致的标本。或者用她小说中的话说：“就像是被锐利刀刃切断的时间剖面，一切都安之若素。”比如中篇小说集《妊娠日历》。在标题小说《妊娠日历》 中，读大学的妹妹以日记形式记录了姐姐的怀孕过程，描述了姐姐如何从极度厌食(觉得通心粉的白色奶油酱“像内脏的消化液”)到发疯似的爱吃妹妹烹制的葡萄 柚果酱；在《学生宿舍》中，即将去瑞典与丈夫定居的年轻妻子经常在脑中听见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那声音总是不期而至，就如同微生物突然间在透明培养皿里 的培养液中描绘出精巧的斑点”)，那声音总让她想起曾经住过的学生宿舍，在不知不觉间，她渐渐与宿舍的残疾管理员——四肢中只剩下右腿的“先生”发展出一 种奇特而暧昧的关系；《傍晚的配餐室和雨中的游泳池》中的“我”同样是一位年轻女子，她刚搬到一座滨海小城，即将迈入一场“所有人都反对”的婚姻，一个下 雨天，她新居的门铃突然响了(门铃声“像动物的哀嚎一般刺耳”)，拜访者是一对四处传教的神秘父子……

　　这些故事都具有一种飘浮感。它们仿佛被某种“锐利刀刃”切断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静静地飘浮在半空。故事场景几乎是全封闭的，其中的人物则都像 被“判了缓刑”，在静静等待什么的发生。就像一截截被密封起来的“时间剖面”，这些故事似乎完全隔绝了世俗空气的腐蚀。然而，在真空般的氛围中，弥漫着一 种宁静的暴力：剖面被切割得越光滑，纹理越清晰，你越能感受到刀刃的锋利。刀刃虽然缺席、不在场、看不见，但却因此更令人不安和心寒。在《妊娠日历》中， 那是姐姐腹中日益隆起的婴儿，它正在不停地被葡萄柚果酱中的毒素所伤害；在《学生宿舍》中，那是远在瑞典的丈夫，也是离奇失踪的寄宿生；而在《傍晚的配餐 室和雨中的游泳池》中，由未来辐射出的孤寂与忧伤深深切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童年回忆。这种暴力既没有缘由也没有结果——《妊娠日历》在胎儿出生时戛然而 止，《学生宿舍》中我们始终无法确定“先生”是否谋杀了寄宿生，而《傍晚的配餐室和雨中的游泳池》中的未婚夫从未露面——就像琥珀，这种暴力或者说暴力感 被冻结在晶莹剔透的语言冰块中，变成了标本。

　　标本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在小川洋子的另一部代表作《无名指的标本》中，标本师这样回答：“所有标本都由我们管理、保存……当然，委托人可以随时 来看自己的标本。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踏进这里第二次……封存、分离、结束，这正是标本的意义所在。没有人会把自己常常惦记怀念的物品拿来这里。”而当 与标本师有畸形爱恋关系的女助手想为自己做一个标本时，标本师问她：“你最悲伤的回忆是什么”。所以，标本的意义不是纪念，而是逃避，是把最悲伤的回忆密 封起来，遗弃到心最偏僻的角落，永远不再相见。封存，分离，结束。然而，我们会渐渐察觉，事实上，这些被压抑在平滑表面下的隐秘回忆与情感，正是故事中所 有残酷的终极源头。但这种因果关系不是直接呈现的，而是隐约的、游离的、闪烁的，如同穿越遥远时空而来的微弱星光，如同某种人生的蝴蝶效应。因此，在小川 洋子的另一部长篇《冻结的香气》中，当女主人公得知自己冷静优雅的男友突然自杀时，她虽然极为震惊，“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意识的某一个角落却能 够接受”。这也是小川所有作品给我们的感觉。那些充满悬疑、不可思议、似乎毫无来由的神秘事件，在她笔下散发出清冷残忍的超现实光晕，但却出乎意料地令人 信服——在某个瞬间，让我们意识的某一个角落能够接受，并怦然心动，我们仿佛悟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像一个在梦中解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