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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飞越疯人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11日09: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汪天艾

  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Leopoldo María Panero,1948-2014),西班牙战后“六八年代”代表诗人,属“新派九诗人”流派之列。一生大半时间在精神病院度过,出版诗集30余部,兼写短篇小说和散文。

  今年3月5日,西班牙诗人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在加纳利群岛与世长辞。他是西班牙1970年涌现的“新派九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是第一 位被出版西班牙文学最经典作品的Cátedra出版社纳入“西班牙语文学系列”的战后诗人;这位西班牙20世纪诗歌史上出名的“疯子”,生命中的大半岁月 无数次进出疯人院,成为精神分析界的经典案例,直到死亡替他完成了40多年来的渴求——飞越疯人院。

  永无岛上的男孩

  1948年6月16日,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出生在马德里。他的父亲莱奥波尔多·帕内罗是西班牙“三六年代”的代表诗人,战后初期文化史 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小帕内罗其诗歌生涯的开始如有神启。4岁多时,从没读过也未听过诗的他突然讲出一句令人惊奇的话:“我有灵感!”随即吐出与年纪完全不 符的诗句。他的母亲记录下当时那些句子:“星星/海/一个深邃的声音/一个清澈的声音/全都天亮/火车,房子/一个神秘的头/神秘的手/在所有的花园/出 现/这个神秘/在所有地方出现。/于是我说,是我父亲/请放下我,人们路过/醉鬼路过/我发现自己在坟墓里/被石块砸,我/说/请把我从坟墓里拉出来,但 是/他们把我留在那里和所有毁灭之物的/居民一起/他们不过是/四千具骷髅。//我的心颤抖/但那只是一个梦/我的心做的梦/很多士兵为护卫国王/慢慢死 去/而我的心在颤抖。”意象的奇妙拼合带来神秘,几乎与他一生的创作主基调吻合。一切开始于童年,却仿佛停止在童年。在帕内罗心中,只有在童年时“我们真 正活着”,后来都只是幸存与勉强为生。

  1968年2月21日早晨,帕内罗没有起床,母亲走进儿子卧室,见他倒在床上,呼吸困难。一张尼采的画像在房间的角落审视着他。这是帕内罗第一 次自杀,过量服用安眠药。送医院抢救清醒后他开始胡言乱语,次日住进精神诊所。从此诗人结识了自己一生最固执的伴侣:疯狂。同是2月,帕内罗的第一本诗集 出版,题为《从斯万家的路》,致敬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是关于童年的诗集,以《关于彼得·潘》开篇——在大学读书时帕内罗曾写过根据《彼得· 潘》改编的黑白短片电影剧本;近20年后,他翻译了彼得·潘的小说并写了译序。在帕内罗眼中,彼得·潘的形象代表失去的童年,他对这一形象有发自内心的认 同,坦言“我曾经是他,现在还是。我从来没有拒绝当一个孩子”。

  这在帕内罗身上体现为“身处现实却做任何想做的事”。他脑中没有被规范的概念和成熟的意识,曾经想用金属盒装满自制的卷烟送给母亲,以证明自己 已走出精神分裂,他觉得这是企及真正自我的方式——回到开始,追溯童年。他自诩做永远的少年人,精神病院又恰如他自己所言,“想不长大,疯人院是一个理想 的地方。”这样永不长大的特质贯穿他的诗歌作品,大量的童话想象元素与根深蒂固的精神黑暗交织。如《马戏团》一诗中,“我的灵魂里有两个运动员从一边跳到 另一边/尖叫着讲关于生命的笑话:/而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在我空荡的灵魂里我一直听/他们怎样在秋千上保持平衡。两个/运动员在我的灵魂里从一边跳到另 一边/很满意那地方这么空荡。/而我听见/在没有声音的空间里听见/一次又一次秋千的嘎吱/一次又一次。”在灵魂上方,“我”看见“一个没有脸的女人站着 唱歌”,我反复念着“我的灵魂”,像“一个孩子冲着阳光喊着妈妈,/迷惑的声音带着哭泣”。“我”看见“我的灵魂/像坚硬的土地,马群,灵车,人脚/踩 过,看也不看,还有不存在的人,他们的眼睛/涌出我今天、昨天、明天的血。一群没有头的人/会在我的坟墓上方唱歌/一首听不懂的歌。”直白的画面感活现了 精神分裂的症状与幻想的躁狂。

  即使精神永不长大,身体也会慢慢老去。上世纪90年代,在关于帕内罗家族的纪录片电影《多年之后》里,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的镜头令人印 象深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家精神病院二楼的2号房间。令人窒息的10平米空间,只有一扇加了铁条的窗户朝向院子。书桌、书架、母亲的照片、彼得·潘的 橡胶小人。他醒来,点燃卷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晚年时他每天早上洗漱后都要做“自我分析”——坐在镜子前,看镜子里老人的形象,感觉惊恐万分。帕内罗 曾经在一首诗中写道:“我们所有人心中都带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哭着,/也在等这个早晨,这个下午,永远在等。”

  心中的怪物

  帕内罗曾评价一部关于弗兰肯斯坦的电影:“弗兰肯斯坦代表的是想构建一个完美的存在最后却失败了的人。”他自己则是在自我毁灭中建构诗歌。诗人 第一次住进精神病院是因为自杀后的癫狂,3个月后,他尝试第二次自杀。几次反复进出精神病院后,他在一次与嗑药相关的搜捕中入狱,感觉监狱里的时间“像一 整个书架装满空页书”。他请求母亲将衣服和书籍寄给他,日后诗中记录下当时的感受:“邮包里,败走的书,/只有/这无声的痛苦。/我会在这监牢里死去。” 其间他确曾在监狱里上吊自杀未遂。他在信中这样写道:“在对死亡的疯狂渴望面前,我的那些书完全没有用。我生命的隐喻对任何人都没用:怪物只是沉默的一种 而已。不知道坟墓是不是会拒绝我,墓碑上已经写好我的名字。”在他的诗歌中,这种致命诱惑也跃然纸上,《坦格尔》中“一个褴褛的孩子舔着我的手/和脖子, 对我说‘去死吧,/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适合去死’”。

  帕内罗还患上幻想症。1977年有人差点在酒吧斗殴中杀死他,此后濒死体验被神话化。帕内罗完全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坚称美国中央情报局想杀 他,国家电视台在羞辱他,两个精神病人想抢他的日记,广播里有人正在谋划杀害他,想象被编辑殴打……他的诗歌中也能找到妄想症的印迹。《疯子》一诗中,住 在郊区的“我”像一只猴子,住过阴沟、苍蝇国(这些都是诗人的亲身经历,他确实无数次住进垃圾堆),他想到自己“活过生命的空白,/生命的错误,遗忘,它 /无尽的笨拙,我记得它/残酷的神秘,它的触须/抚摸我的肚子,屁股,脚/疯狂地逃。/我活过它的诱惑,活过它的罪/永远不可获得赦免。”

  伴随自杀与幻想的还有大量服用致幻剂造成的“顽固性嗜毒癖”。医生回忆起帕内罗第一次因为神经中毒被送进精神病院时说,“他被送进来的时候神经 中毒,服用药物过量,24小时过去后,我去看他,他在病房里平静地读普鲁斯特。”那次入院3天后,他试图翻窗出逃,从一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摔断鼻骨。这几乎 是他一生与精神疾病、与疯人院之间关系的写照。40多年里他无数次进出精神病院,期间迷上了拉康与自我精神分析,也曾经说过:“我的疾病就是我,除去它相 当于毁灭我,重新造一个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然而在疯人院的高墙里,帕内罗热切地写作,他的30余本诗集、十几本短篇故事集和散文集都是在疯人 院中写成。可以说,身处疯人院的痛苦在写作中得到疏导,而疯狂又是定义他诗歌必不可少的元素。《退场》一诗的末尾几乎是诗人身处精神病院房间的写照:“今 天蜘蛛从我房间的四角/给出炽热的记号,灯光摇晃,/我开始怀疑/文学这场巨型悲剧/是否确实。”

  1984年曾有旧友公开评论帕内罗作为文学案例是失败的,“他本可以为自己的词语找一个地方,或者藏在自己的词语里。杀死诗人的不是酒精、药品 或疯人院的与世隔绝,是拉康和他的门徒们杀死了诗人。”对此,帕内罗的回应是:“文学是危险的。就算我的作品有缺陷,至少我始终满意自己一直把文学视为它 本身的样子——一件严肃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没有出口的。不要用我笨拙的人生经历来评判我。文学不是一种生活方式。”1987年,他的精神状况因为 治疗有所好转,诗人却陷入痛苦,在信中他这样写道:“至于我,我不知道怎么有勇气继续活着。我的文学死了,疯狂也死了。在清醒的顶峰,我甚至没有那种能让 我自杀的突发疯狂。我觉得自己是不真实的,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我没有记忆,我的整个生命都被划去了,我觉得这比错误或幻象更糟。现在,写作不是哭泣,而 是产生幻觉,相信自己如同相信胡言,相信自己是为世上某个人存在。这个拄着拐棍在空气里转圈的疯子一直把我从梦境里拖出去。一个病人从我窗下走过,他得了 艾滋病,但这不是命运,而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偶然让他不能继续走路、观望,不能荒谬地看待自己的存在。文学是用以献给某人或者反对某人,而在这个花园里,没 有人。因为我醒了:我醒来发现一个没有人的世界,一个没有梦的世界已经不是世界了。这是人能想象到的最残忍的事情。因为尽管如此,嘴还在呼吸,眼睛还能看 见,却没有任何可以看的或者可以呼吸的。这无疑是无限的精神分析如此渴望的最后结局、最后的出院——死亡。”

  从20岁第一次自杀开始,终其一生,帕内罗都在与自己的精神、与疯魔撕扯斗争,他试图逃离疯狂,却又不得不接受那些与自己共生同息的存在。他一 次次试图飞越疯人院的高墙,而真正飞越疯人院的只有他的作品。也许,正如帕内罗的医生加西亚·伊巴涅斯给诗人的传记作者的信中所写:“一个有创作天赋的 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写完他的作品。关于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最大的悖论是他被关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而他的作品会比任何一个自由在街上行走的人所 能企及的空间和时间走得更远。”

  《我曾是行吟诗人,现在我不知道我是谁》

  □莱奥波尔多·马利亚·帕内罗

  只有在夜里我遇见我夜晚的

  爱人,更只有在

  没有人的平原

  只有一位贵妇嗥叫

  头拿在手里

  只有在夜里我遇见我的爱人

  头拿在手里。

 

  像别的国王会送熏香

  我把我的记忆

  献在她手里

  她递给我她的头

  然后,用另一只手

  慢慢指向夜晚。

 

  只有在夜里,只有在第九时辰

  我出来寻找我的爱人

  平原上我的记忆

  像鹿一样飞奔。

 

  我有过声音,我曾是行吟诗人

  今天我不再懂得歌唱

  行吟,今天我不知道我是谁

  夜里我听见一个鬼魂

  对着死人背诵我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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