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沧桑:记录

苏沧桑/图文

　　她应声从贴着红福字的木门里出来，一整个世纪就站到了我们面前，排山倒海的温柔。

　　眉清目秀，眉眼含笑。走路时，重心在脚后跟，八字脚有力地一摆一摆，看上去，只有70岁的样子。

　　这是2014年6月6日下午3点，浙江桐庐新合乡一个叫松山的村庄。离她出生的时间，已过去了整整99年，她的脚步，从未离开过这个村庄。

　　“女儿呢？”

　　“女儿在这里！”

　　女儿应声站起，其实一直就在廊檐下看我们笑，孩子般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看上去大概60岁左右的样子，却有81岁高龄。她是大女儿，这家有4个女儿。

　　18岁，她生了她。99岁的母亲、81岁的女儿，像两朵姐妹花，开在下午3点的金色时光里。

　　我们拍照，询问，她们只是笑，偶尔说几句我们听不懂的方言。母亲始终两手轻握，虚搁在腹前，像空姐的标准姿势。她将大家往屋里让，说“来来来， 吃茶，吃茶”。屋里的八仙桌上，供着她过世的丈夫的照片——白发，长须，面目俊朗和善，仙风道骨，和她很有夫妻相。她说，他是99岁走的。

　　相由心生，该有多么恩爱与幸福啊，才养得出这等感觉？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养得出这样的人家，还有那么多像他们一样的长寿老人？很想问问她们的故事，“八卦”一下他们的爱情。可是，有什么好问的呢？还有什么必要问呢？

　　当我们走出院落，她仍倚站在廊柱旁，看着人们散去，始终微笑着。她大概不懂我们这些外乡人在惊叹什么，她只是活着，经历一个人该经历的愁苦喜 乐，把每个沉重的日子都过得天高云淡。她也会死去，在某一个下雪或者不下雪的日子无疾而终，然后被晚辈们抬到祠堂停放几日，送上山，不惊不喜，不忧不惧， 像她在这个山坳里过的每一个日子，纵然百回千转，惟一的终点是宁静。

　　假如所有的人，如她，如最初的人类，从婴儿到老人，哪儿也不去，好好守着一方水土，过自己的日子，男耕女织，布衣粗茶，也挺好吧？至少比从孩子开始就焦虑地活着好吧？

　　从前已经覆水难收，后来从这一秒开始。自然与岁月其实都并非无情，假如人真心悔过，一切都还来得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