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百姓叫他章警官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24日11:55 来源：北京日报 李迪

　　1

　　直到章警官成了章老倌

　　没当民警的时候，章强满脑子除暴安良惊险刺激，当了温馨社区的民警，才知道自己就是老百姓一小当家的。

　　章强是个80后，个子不高，模样儿乖乖的，看上去还像个学生，可他当警察已经十年了！因为穿着警服，老百姓都叫他章警官。他说，嗨，听着像个官，其实我就是绍兴城南派出所一社区民警。

　　没当民警的时候，章强满脑子除暴安良惊险刺激，当了温馨社区的民警，才知道自己就是老百姓一小当家的。干洗店烫糊了衣服找他，街上买土豆少给了 一个找他，老太太出门忘带钥匙找他，出租车费三十坐车的只给十五找他，小两口儿打架咬了耳朵找他，护士把导尿管插病人嘴里了也找他……

　　哇噻，天天都是这些鸡毛蒜皮，有时候他真的很郁闷。

　　可静下心一想，老百姓为什么找我？他信任我，他指望我，他没办法，他没路走，他找谁都不管用！

　　那我怎么办？只有顶起来！为百姓跑腿，给百姓公道，让百姓安心。做一件是一件，帮一个算一个，直到章警官成了章老倌。

　　温馨社区地处城乡结合部，常住人口三千，外来人口八千，一万多人，乌压压，分不清市民农民，搞不明城里村里。这个蓬头垢面，说不定身价百万；那个西装革履，没准是专偷老太太的贼。章强天天在社区里走，都感觉走不过来，忙不过来。为老百姓要做的事真多啊，得抓紧！

　　这天，他来到社区，才转了两个弯儿，就听见有人叫，章警官！

　　2

　　

　　赵力的第一份工作

　　当天晚上，章强就死守在赵姐家门口等赵力。月亮升起老高，到底等到了。赵力说，章警官，我不是不想工作，找不到！章强说，要是我给你找到呢？

　　叫他的是家住小平房的赵姐。章警官，你能不能帮帮我？她脸上愁得让人难受。章强说，赵姐，有什么事你讲好了，我想办法帮你。赵姐长叹一口气，唉——

　　赵姐个子小小的，单薄得像一片儿纸。老公有了别的女人，离婚已经七八年了，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她在服装厂当工人，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天黑才回 家，每月辛苦下来，收入不足三千，日子捉襟见肘。老公离婚后跑到外地去了，留下多病的老母亲没人管。赵姐自己已经很艰难了，还把老人管起来。邻居说，没见 过这样有良心的媳妇！为了讨生活，她下班回来还拿些小零活儿，剪线头啊，缝扣子啊，赚点儿钱补贴家用。有时干到鸡叫头遍，困得头撞桌子。可是，儿子赵力不 争气，中专才读了一年，就读不下去了，闲在家里啃老。啃就啃吧，还不安分，跑出去跟社会上的人瞎混，上网，打牌，吃喝，每天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赵姐说， 我累死累活没关系，就怕他这样下去学坏！章警官，你能不能帮他找个工作？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章强心里一沉。赵姐是个好人，说什么也得帮忙。再说，赵力这样混下去早晚会出事！听说那些人里有溜冰的(吸毒)，已经被刑警队挂了号。赵力要是陷进去，这个家就彻底完了。这是赵力个人的危机，也是社区的隐患。怎么办？

　　当天晚上，章强就死守在赵姐家门口等赵力。月亮从大到小，升起老高了，到底等到了。赵力说，章警官，我不是不想工作，找不到！章强说，要是我给你找到呢？赵力说，那我就去呗！口气很爽快，话外音是你不可能找到。

　　的确，这事把章强的头都搞大了，找哪儿哪儿不要，问谁谁白眼，就连在医院当护工伺候病人都排不上号。一护工跟他咧嘴，章警官，小时候我爸跟我 说，不好好读书长大就淘粪。我还顶嘴，说如今根本没淘粪的了。结果，现在我伺候的病人肛门堵塞，我天天的……嗨，别提了！就这活儿，你不给病房管事的“表 示”点什么，还拿不着呢！

　　就在掰不开蒜的时候，章强眼前一亮，突然想起舅舅开了一家工厂，生产各种灯具。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马上找到舅舅。开恩啊，舅舅大人，受侄儿 一拜！舅舅说，谁拜谁啊，你当警察，我还得给你当协警！我要摇头，就得挨你妈拳头。得啦，叫他来吧，出事我顶着。谁叫我是协警呢！

　　舅舅答应收下赵力，章强高兴得见人就说，赵力有活儿啦！赵力有活儿啦！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谁又活啦？

　　赵力进了工厂，在组装车间组装灯泡。赵姐脸上阴转晴。

　　要说船到码头车到站，章强该松松心了。可是他没有！赵力在家闲惯了，他会安心工作吗？随后的半个月，章强三天两头跑赵姐家，拽住赵力问这问那， 听话听音儿。终于，有一天，赵力说，组装灯泡太无聊了！同样一种灯，天天装，装得我都快成灯了。再装下去，我非成僵尸不可。不行，我不想干了！

　　章强两眼一瞪，什么？你不想干了？赵力，多的我也不说了，就说说你妈妈。你知道你妈妈在服装厂工作几年了？二十年了！她每天都在干什么？你问过 吗？我告诉你，就是把两块布拼一起，缝一条线！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工作，她天天做，天天做，一直做了二十年！为谁？为你，为这个家！你呢，才干了二十天， 就烦了，就不想干了，你怎么对得起你妈妈？

　　赵力一听，不说话了。

　　章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赵力，这是我让你妈妈写的。你仔细看看，一个月，家里水电多少钱？煤气多少钱？柴米油盐多少钱？给你多少钱？还要管起老婆婆。你妈妈给自己留了多少钱？一分没留！她苦一个月，命都快没了，挣的那点儿钱，还有吗？

　　赵力看着清单。看着看着，哭了。

　　他哭了，章强也掉了泪。

　　尽管掉了泪，他还是要问，你说，还有吗？

　　赵力说，没了。

　　章强叫起来，既然没了，你就给我好好工作！

　　赵力说，章警官，往后你看我的吧！又说，这个清单能给我吗？

　　章强说，我就是为你准备的。带在身上，常看看！

　　打这以后，赵姐脸上天天大太阳！

　　现在，赵力已经当了车间小组长，每月拿四千块。一分不少都交给了妈妈。永远留给自己的，就是那张清单。还说，以后我要是有了儿子，也要让他看看。

　　赵姐家的事刚落定，又来了一件让章强头大的事。

　　3

　　

　　“葱姜”大战

　　儿子呢，又不懂烧饭，整天蹲在角落里。邻居这给一口，那给一口。章强更干脆，在小饭铺押了钱，每天让伙计跑去送饭。

　　社区里有一对打工夫妻，男的姓丛，女的姓姜，叫起来，葱啊姜的，全是调料。两人不知为什么常常吵闹。邻居说，嗨，没大事，全是葱姜蒜！他们有个 儿子，快十岁了，脑子有点儿毛病，整天蹲在家里。这天，家里吃饭，三个人，一小桌。也没什么好吃的。烧了三个菜，有一个香菇咸菜，儿子喜欢吃，把着。丛要 夹香菇，儿子说这个菜是我的，不给他吃。丛生气了，一巴掌冲儿子打过去，你这个神经病可以去死了！姜去护儿子，他连姜一起打。就是你傻，才生了这么个傻东 西！有人看见就跑出去告诉姜的弟弟，说你姐夫打你姐了！姜的弟弟拿个木棒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棒子下去断成两截儿，丛当时就趴下了。送进医院，又拍片子又 下猛药，前前后后花了七千多。姜的弟弟给了一万。丛说不行，怎么也得赔四五万。从那天开始，丛每天至少找章强三次，让他主持公道，说不行就离婚。姜呢，也 不闲着，也找章强，也闹离婚。

　　夫妻俩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轮流葱姜蒜，真够章强一呛！

　　这都不说，两人还赌气不回家。姜住弟弟家，丛不知跑哪儿去住了，谁也没心思管儿子。儿子呢，又不懂烧饭，整天蹲在角落里。邻居这给一口，那给一 口。章强更干脆，在小饭铺押了钱，每天让伙计跑去送饭。可是，这到哪儿算一站啊！再说，孩子头脑又不好，万一出啥事就糟了。章强急得小脸儿都变了形。他一 面做夫妻俩的工作，一面为可怜的孩子想办法。

　　他去救助站，问能不能先救助一下？救助站说，他有父母吗？有家吗？噢，都有。那我们不收！你到别的地方再问问吧。

　　到哪儿去问啊！总不能去敬老院吧。再说了，听说敬老院人满为患，等着进的都排到猴年马月了。

　　没辙。解铃还要系铃人。章强又回过头去找丛姜。姜说你找丛去吧；章强找了，丛说你找姜去！说是这样说，但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话里话外，章强听出夫妻俩对儿子还是很关心的。只是赌气，老牛筋一根儿！怎么办？怎样才能捅破这层纸？

　　这天，丛姜的孩子被村民老刘带出去玩。想不到，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正走在路上，后面来了一辆电瓶车，偏偏就撞了孩子。老刘吓出白毛汗，又喊人又打120。救护车哇哇叫着来了，赶紧送医院。

　　消息一下子传开，丛姜的儿子被撞了！住院了！严重了！

　　邻居听到，风风火火跑去跟他们夫妻讲。

　　姜先赶到医院，一进门，就哭哭啼啼的要死要活。

　　章强说，看看吧！你们这样闹有什么好？

　　紧跟着，丛也赶来，急得四脖子汗流。

　　章强又说，看看吧！你们这样闹有什么好？

　　两人都说自己不对，为了孩子往后再也不闹了。章强把医生叫来，医生说，还好伤得不重，再住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结果，丛姜天天守在医院，一来二去，一家人真的好起来。

　　两天后，孩子出院了，欢天喜地把家回。从此，家里再也不吵了。

　　还是葱姜蒜。调料放好，饭菜做好，日子过好。

　　章强把村民老刘、电瓶车肇事者，还有医院的大夫们，全都请到小饭铺，大快朵颐。众人抹抹嘴发誓，永远保守秘密！老刘还添了一句，打死也不说！

　　保守什么秘密呀？嗨，你还没猜着吗？

　　当然，演戏归演戏，除了孩子一点儿没碰着，花费却是真金白银。大导演章强全都埋了单，去工资里报销。

　　你看，章强的故事多吧。还想听？得，那就再讲一个。

　　4

　　“我想最后见她们母女一眼”

　　当章强赶到的时候，冯春正好接女儿放学回来。女儿已经念小学了。冯春一看见章强，眼圈儿就红了，她还记得是他把丈夫抓住关起来的。

　　这天，章强在照例检查出租房的时候，忽听有人叫了一声，章警官，你还认识我吗？

　　章强一看，黑黑的，瘦瘦的，一时想不起。你是……

　　我是许宁啊！你抓过我！

　　哦，章强一下子想起来。六年前，还是他当刑警的时候，许宁吸毒被他抓住了。当时，许宁跑得很快，章强紧追不放，追出一千多米，一脚把他踢倒才抓住。然后，关进戒毒所，强制戒毒。

　　章强问许宁，我记得你住在袍江啊，怎么到这儿来了？

　　许宁叹了口气，说戒毒出来后，回了袍江，圈儿里的人又来找他。他害怕复吸，就离开袍江，四处流浪。在颠沛流离中染上了怪病，眼看身体一天天消瘦。他听说绍兴城南这边儿有个大夫能看这个病，就找来了。结果，钱用光了，病也没治好。

　　章警官，你能帮帮我吗？

　　章强说，你既然住在这里，就是我服务的对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就说吧！

　　话音没落，许宁就哭起来。边哭边说，章警官，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叫花子，一个要死的人，你还说要为我服务……

　　章强说，你别这样说，谁都会有难处。你为了不复吸，东躲西藏害了病，我听了很难过。这样吧，我先送你上医院。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许宁说，谢谢啦章警官，我不去医院看了，白费钱。我就是有个心愿……

　　章强为许宁擦擦泪，好兄弟，有什么，你说吧。

　　许宁的泪更是止不住了。

　　原来，许宁在袍江有个温暖的家，有老婆，还有女儿。他被关起来后，老婆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家。许宁出来后，到处找也找不到。问谁都摇头。后来，袍江的毒友又找上门来，许宁为躲避他们，就背井离乡了。

　　许宁说，章警官，我想最后见她们母女一眼。我对不起她们，我想她们！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能帮我找找吗？如果找到了，她们不愿来见我，就算了。只要知道她们好好的，我死也安心了……

　　章强答应了许宁。第二天一早，他就开车赶到袍江。

　　要找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真难。许宁的老婆叫冯春，电脑上查，有这个人，原来的租住地址也有。章强找到老房东，房东说搬哪儿去了不知道，又说在街上见过，应该还在绍兴。这个信息很重要，如果人还在绍兴，寻找范围就缩小了。

　　章强顿时兴奋起来，再找！

　　接连几天找下来，海里捞到了针！母女俩租住在国道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当章强赶到的时候，冯春正好接女儿放学回来。女儿已经念小学了。冯春一看见章强，眼圈儿就红了，她还记得是他把丈夫抓住关起来的。

　　章强说，你别恨我。

　　冯春说，我不恨你，你做得对。我怎么劝他，他都不听。为这个，我几次割腕自杀，他还是照样！你说让我怎么办？只有离开他。我……我不想见他了。

　　冯春说不想见许宁了，没有动摇章强。

　　他又问女孩，你知道爸爸吗？女孩摇摇头。章强说，我帮你找到他了，他很想见你。你想不想见爸爸？女孩说想。

　　章强转而对冯春说，孩子想见爸爸，你不带她去，我带她去。见完了给你送回来。冯春想了半天，说，我去。

　　章强带上她们，直奔社区。到了地方，已是中午，请她们吃了饭，然后来到许宁住的出租房。里面臭味儿很大，一是出租房本身就有味儿，二是许宁身上带病。

　　女孩一闻，这么臭，不敢进。章强就带着她先等在门外。

　　冯春自己进去了。章强听见许宁叫她，很快的，又听到两个人的哭声。哭了一阵，冯春叫女儿进去，章强也跟进去。

　　冯春对女儿说，孩子，这就是你爸爸。以前我们吵架，爸爸离开我们了。现在，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

　　女儿惊恐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爸爸。许宁瘦得像骷髅一样。女儿叫了一声，爸爸——

　　许宁大哭起来。

　　冯春搂着女儿也哭起来。一家人的哭声让石头掉泪。

　　许宁边哭，边吃力地打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儿。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里面包的是一对金镯子！

　　春啊，许宁叫着冯春，这对镯子，是我留给女儿的嫁妆。我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就这么一对镯子。我走了多少地方啊，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再苦也没卖了……今天，我到底见到了女儿，见到了你们！你们都好好的，我的心愿就了啦，了啦……

　　一家人，再次哭成一团。

　　后来，冯春带着女儿搬过来，住进出租屋照顾许宁。没出半个月，许宁就走了。房东说过几次，让许宁搬出去，说不能死在屋里，死在屋里以后房子就租 不出去了。因为章强出面干涉，房东才没动手。那天晚上，趁家人累得睡着了，许宁挣扎着爬出屋子。当被人发现的时候，躺在树下的他已经硬了……

　　安排了后事，安慰了母女，章强迎着朝阳走进社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百姓们打老远就叫，章警官！章警官！章强连忙答应着，心想，老百姓需要自己做的事还很多啊，得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