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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感官五重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7日09:2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出游是对感官的慰藉与酬劳——为了功利俗务或所谓理想,在持续的追求中,我们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听觉等诸多感官变得疲乏、单调,它们渴求一次放空与补偿,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结交陌生的人,品尝陌生的饭食。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春末夏初,我去往了贵州梵净山。

  嗅觉:从满到空

  去往梵净山是一个缓慢靠近、带有仪式感的过程——先坐3小时飞机到贵阳,再坐4小时汽车到铜仁,接着再往下,到印江县,到永义乡,到团龙村,到 黑湾河,好像台阶一样,一级一级地走。这过程当中,景色与风情、气氛与节奏的变化自不用说,这里光说嗅觉一项。我一向对嗅觉十分看重,小说里也多次写过这 样“有着敏感鼻翼、像蜂鸟一样张开”的人物。

  贵阳,其实还是像大多数城市一样,空气里拥挤着仓促的、浑浊的现代都市之气。渐之,往东北的铜仁方向去,山水迢第,浑浊与拥挤就开始稀释了,从 满到浅到空,大自然的恩泽开始显现,静默地,如温柔的手掌抚过舒展的大地,呼吸之间,新鲜的陌生的细腻的涌动而来,像羞怯的对视,像萌芽中的告白。我们好 像连说话声也变细小、秀气了,以便与这样的空气相匹配。

  稍晚,在永义,又碰上了微雨,空中又增加了更多的湿甜与清凉,通往心肺的深处。我有一个朋友是肺科专家,她给我讲过许多关于肺部的细节,比如, 像筛子,又有些像空调上的过滤网,孔洞里布满灰尘与积垢。永义的微雨中,想起这么个比喻,我连忙跺跺脚,清清嗓子,大声呼吸、用力呼吸——一边一厢情愿地 想着,但愿那筛子或过滤网可以为之稍清吧。

  最美妙的则是次日清晨。我与同伴,当然还有我的小说人物,那位嗅觉灵敏的朋友,我们一起在山脚下散步。远观山顶,云雾茫茫,近看诸物,晶莹剔 透,连树杈间的蜘蛛网上都有露珠滚动。这时的空气,是最为上等最为纯净的了,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觉察其存在,再怎么鼓动鼻翼,也是一片既令人满足又令人惆 怅的空白,这就像最深沉的爱恋,最虔诚的修行,到某一个程度,是失去存在感与具象感的。

  我们在沉默中走了很远,用心品味这样奢侈的呼吸,奢侈的不仅是呼吸,还有一种散淡感、去功利感,似有茫然,又有顿悟。空的呼吸,空的境地,空的释然。这样的滋养,不独于污浊的肺,更于疲惫的心,于整个奔波的生命。

  这短短半个时辰,也许我会记得半辈子。

  视觉:古旧与天真

  视觉不需要任何特异功能,一双妙目即可。梵净山处处可圈可点,青山绿林,涧水流石,云雾仙境,皆可入画。尤其是云雾之美,从缆车之上极目观望,比记忆中的黄山云雾更为浩渺、更为浓厚。这样的云雾,就是当真走出几位仙人、几位童子来,似乎也是毫不奇怪的。

  山上之景,想来早已获得众人夸赞,但山下之景,亦是大有看头,如果习惯性地做一个概括的话,我愿意选这两个词:古旧、天真。

  通常意义上的古旧二字,或许是贬义,但在旅游资源中讲,便是值得稀罕的气质。中国现在盛行乡村游,这股风气之下,乡村的气质开始发生了表演性、 包装性的变化,过分的整齐,刻意的梳妆打扮,讨好的周到体贴,到处都是一副开门待客、赚取银两的样子。幸之,梵净山周边的村落,还留有古旧与天真。

  梵净山下,有永义、合水、新业、团龙等村镇,如棋子星散,眼光所见,总是木头、石板、瓦片、茅草、溪水、廊桥、水车、灶台、土豆与玉米地、杜鹃 树、黑狗、篱笆……十分原生态。更可爱的是满墙的乡村标语与宣传画,既带有上个世纪的语感,又兼具时下的时政要义,画风拙朴、心直口快、朗朗上口,惹得大 家喜不自禁拍个不停。这种乡野特色,无法简单地用好或不好来形容,它就是一种坦荡的真实,像村姑脸上两坨风吹雨打的腮红,朴素、美好又令人感慨。

  这里有许多老屋,有的年久失修,显出残败,有的却生气盎然、使用至今。我们一行人,冒失地跑到一户人家的堂屋去拍照,只因这家壁上有一处历史久 远的木刻,朱红色的一枚“福”字,约有200多年。家中的三两个妇女,有的在廊下择菜,有的在灶间烧火,其中一位老妇人,搬了几张条凳,操着有些难懂的方 言邀我们坐下歇歇,她再接着去忙她的,非常自在,旁若无人一般,听凭我们来来去去——这种古朴散淡的山人风度,殊为可爱。

  再举一例为证。在合水镇,我们观看有名的蔡氏古法造纸,其中一个步骤,是借山溪流水牵动大水车,转化成动力,用以捣打构树树皮。我们去的时辰 巧,正碰上一位中年男人在河边的茅草棚里进行这一古老劳作,一群人立即兴奋地扑上去,各自举起相机手机,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好一阵子猛拍,同时啧啧赞叹议论 纷纷。而这位正在劳作的老兄,白衫黑裤,置身溪水一畔,头顶半片茅房,清风徐来之中,愣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动作一丝不苟,连头都没有抬半下,简直如正在 修行的世外散人一般。

  这样的旅行观感,其实已经越来越少了,尤其在沿海省份的乡村,大部分情况下,游客还没有靠近呢,诱说表演宣讲之态已跃跃欲试,叫卖拉拢劝说之辞更是四处响起,简直叫人无法招架,似乎不买点儿什么便是罪过。两相比较,更觉这里古风陶然,令人敬畏。

  味觉:掉进糯米缸

  因湿气较重之故,此地饮食偏好酸辣,善制各类熏肉,又善产优质糯米与各类豆制品。上述种种,只讲一样——我天生馋爱糯食,到了这里,真等于是小老鼠掉进了米缸,还是糯米缸呢!

  在村落里吃饭,主人热情,拿出接待远客贵客的热忱,除了桌上的大盘大碗,诸如精豆腐、绿壳蛋、土山鸡、野菌子,以及名字都叫不出的各种树皮菜、 地野菜之外,更连主食上也翻新花样。端上来的,可不是普通的米饭,而是糯米饭,也不是普通的糯米饭,里面还有料!前后几日,我共吃过三种:一是与土豆同 煮,土豆之香与米谷之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喷香无比,尤其是靠近铁锅边缘的微焦部分,土豆的糖分有所渗出,凝为黑黄,饭粒也随之结为锅巴,二者融合, 又脆又糯,实为至味!我与另一朋友,二人同怀鬼胎,为了找这样的土豆锅巴饭,把盛饭的器皿给翻了几个个儿。第二种是与猪肉同煮,说实话,这真是太豪气的做 法,猪肉乃精选之品,肥瘦得当,已十足入味,肉油与酱汁的浸泡与长时间焖煮使得糯米饭团粒粒晶莹油亮,肥厚富足,劲道带汁,香得几乎舍不得嚼碎,齿间流 连,一吃三叹!说句不怕见笑的话,这样的饭,一根菜心都不要,绝对可以白吃三大碗。第三种是与熏肉同煮,贵州山地的熏肉是吊在火塘之上,长日烟熏而成,形 与色偏暗,有些土土的原始面目,切成小粒与糯米同煮之后,又增添了一种五香的口感,其中肥肉的部分更近乎透明,溶入白米粒,滋味混杂,兼有柴火气与日月 气,好像吃的不是这一顿餐食,而是无数个雨落黄昏、烟升火塘、心事沉沉的漫长年月。

  除了掉进糯米缸,还得补记一笔猪头肉。永义乡有一处树龄1300多年的紫薇王,当地人奉为神灵,常去拜谒求佑。我们在时,恰逢一家老小在此祷 祝,供奉之物为两只披红着绿、黑黑壮壮的大猪头。我们只管看热闹拍照,主家拜谒完备,竟然即刻开始割食供物,并热情邀请我们同食:说是分食的人越多,祷祝 会越灵验。一干人全都赤手空拳,主家只凭一把薄刀,在猪头上切切拉拉,在场几十号人便人手一块,毫不客气地开心大嚼。那面目粗犷的猪头在完成了供奉使命之 后,只十来分钟就变成了一副头骨架,完成了它的第二个使命:舍身一饱众人口腹!高天深山之中,面对千年紫薇王,赤手大啖热乎乎的猪头肉,这实在是难以预料 的经历!那种原始的香气,豪放的吃法,众人同乐的场景,实在不负天地之灵。

  触觉:小木屋之夜

  印江山区多木,许多寨子便是因地取材、因地制宜,搭成各种木屋,也许生活上并不特别便利,但对游客而言,这样的投宿经历总是有趣和别致的。在石板寨和黑河湾,当地的酒店都是院落群集式的小木屋,便于游客集散,可独住,也可团队包下一楼,也可二三好友共室。

  木屋有几个特点:一是有森林质感。久居都市的人,对自然总有饥渴,进入山脚下的小木屋,推窗见山,出院入山,有种住进大森林般的心理暗示,更有 格林童话般的神奇与穿越感,此种放松与愉悦,恐怕抵得上100个心理医生或100篇心灵鸡汤。二是有木头香气,这个自不待言,床、地板、墙壁、门板、扶 栏、楼梯,包括卫生间,通通为木头,木香纯粹,淡淡入鼻,以手抚摸,亲切温润,真有说不出的感动。三有吱吱木响。哈哈,小木屋完全不隔音,某人打呼噜,某 人打手机说情话,某人酒醉敲墙,某人深夜谈人生,统统整幢楼清晰可闻,就连你半夜起身看山头的月亮,那吱吱吱的脚步声也会响彻整个院子。有趣不?

  深夜寒气渐重,小木屋旅舍的大堂里,老板娘生起一堆火来,火上“笃笃笃”烧着一大罐子泉水,大家拱手团团相坐,泡上本地茶叶,长夜闲聊,那真是 天下头一等快事。炉火热烘烘的,烤着膝盖,人们的脸庞开始发红出汗,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夜色,奔腾的时间似乎就此停留了,脑中的万般欲念也就此停留了。一位 本地的老奶奶,80多岁了,也挤在我们中间,低着头打盹儿。遥想千里之外,大屏幕股市滚动,十字路路口轮滚动,点钞机上钞票滚动,人们还在万丈红尘中争名 夺利,此处与彼处,那个我与这个我,到底哪一边更为真实、更为贴近内心、更能亘久地存活于这样的人世间?

  听觉:侗歌弹唱手

  梵净山周边的山民都有一把好嗓子,采茶他们唱,走山路他们唱,谈情他们唱,祷祝他们唱,嫁娶喜庆更要唱。当地人唱歌,态度明朗,双目含情,直爽 而又温柔,就连腰身滚圆、皱纹模生的老大妈老大爷也都中气十足,更在歌声中显出一种特别的妩媚。包括陪同我们行走的一位村中书记,也是歌唱好手,几位采茶 老大妈对着他连续叫板,他稍稍走远一点,亮开嗓子便对,惹得我们大为赞叹。

  在梵净山下的那一晚,我们更有机会听到一群年轻山民弹唱侗歌。是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在游客中心大广场的露天火塘处,围坐了一群本地居民,也有 我们这样的游客散坐其间。一位面色黎黑、五官分明的瘦高个男子手捧一样类似吉他的乐器正弹得欢快,一打听,这叫侗琵琶,音色铮然,生动活泼。他周围是五六 位男歌手,他们对面则是七八位女歌手,说是歌手,也不恰当,其实都是村民,穿着随意,白天可能有各自的活计与营生,晚间则聚到一处,唱这些流传下来的、略 有改良的侗歌。一半为自娱,一半为娱客。我们一直盯着这位男歌手看,歌唱与弹奏似乎使他获得了某种特别的魅力,他调音,他试谱,他放声歌唱,他皱眉不满, 每一个动作都很自信、迷人。这般单纯的情感、直白简洁的表达,在都市男女的情感游戏中是早已流逝不可追了。

  他们当晚所唱的歌叫做《久不见郎心发慌》,两个声部彼此应合,男声低回温柔,女声则带着自信的挑衅;男声热烈大胆,女声则婉转深情。我们虽听不 懂歌词,却一样感到心有触动、惆怅含情。也可能跟这样的夜色有关:火塘的火光发红,红中带橙,附近的高塔也轮流变幻出蓝色紫色黄色的照明,为每一个歌者的 面庞不断调色,加上忽浓忽淡明灭摇晃的烟雾,使得我们面前的这一幅侗歌弹唱图,有了一种魔幻主义的后现代色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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