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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彬:安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22日10: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旅顺是个洋味很浓的地方。因为这里曾经被俄国人占领,故而颇多俄式建筑。不仅为生者,而且为死者营建,用中国旧文人的话说,是郁郁乎,千载佳城也。

  这个地方,位于旅顺西北,称苏军列士陵园。其实埋葬在这里的不仅仅是苏军,更多的还是俄国旧军队的士兵,一万多名战死的士兵长眠于此,如果俄国那时也有两千年前楚地的风俗,大概也会产生屈老夫子式的人物,向西风疾号:“魂兮归来”。

  这当然只是我的一点想像。在公墓,俄国士兵的墓与苏军士兵的墓,前者在西,后者在东,前者的墓地上竖一个十字架,后者是方尖碑。放眼望去,一片方尖碑的海。也确是很壮观的。每座方尖碑的正中,都凿有一个长方形的孔洞,原来都镶嵌着死者的遗像,1966至1976,那十年间,被铲掉了。但是,镌刻在石碑上的俄文字母还可以辨认,大多是1945年以后,苏军驻防旅顺期间死去的士兵,也有少量的军官,家属和朝鲜战争时牺牲的飞行员。其中有一个是孩子,也就两三岁罢,也有一个小巧的纪念碑,雕刻着她父母的一句话,祈祷他们的孩子安息。这个孩子,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祖国,却永久

  地安睡在这片异域的土地上了。

  与东部的苏军墓地相比,西部的俄军墓地更为荒凉。东部,坟与坟之间的距离大体相等,坟的四周长满了绿草,西部则完全被野生的树林淹没了。纤细的都是带刺的洋槐。初夏的季节会缀满雪白的花簇,秋天结满翠绿的槐荚。北风渐起,槐荚落下来,有的落在墓顶,长成槐树秧子与墓顶的十字架相倚相偎。十字架都有些倾倒了。是那种装饰有花头的空心的十字架。

  西方人与中国人不同。俄国人也是。中国人故后,在长眠之处用泥土堆出一个圆锥体,做为一种标识。在唐时是覆斗的形状。据说,这是孔老夫子发明。原本是不封不树的。富贵的人家用石块,宋时只砌一半,上面仍是泥土,不久便会绿草蓬蓬,故而,元初的诗人赵孟頫会有“鄂王坟上草离离”之叹。西方,由于宗教的信仰,则是植立十字架,还要用栏杆围起来,生怕惊扰逝者的清梦。当然,材质多种多样。比如这里的十字架就有铁质的,也有石质的。据说,铁十字架所标识的墓穴,葬的是单个的遗骸;石头的为日本人所修造,是合葬的公墓。1904年日俄战争中阵殁的俄军士兵,大都葬于此地。基本上是以同一场相近战争地点为单位埋葬的,少则数十人,多则上千人,最多的,二三高地和椅子山西麓的战死者,有六千五百五十人,他们的魂魄被掩埋在同一堆黑色的泥土下面。想一想,感到战栗。

  二0三高地是日俄战争时,俄军防守的制高点,占领了这块高地,便可以控制旅顺口的海港。故而,是双方攻防的要点。1904年,这一年的九月十九日清晨,日本人开始炮轰二0三高地。两天以后调集

  预备队伍,准备从二O三高地防御的死角偷袭。俄军发现以后,将火炮隐蔽在运草的大车里,急速运往二0三高地,向日军开火,将日本人刚刚聚集的预备队,三个营的兵力歼灭。三个营,至少是一千人啊。由此,日趋残酷激烈。迟滞十一月底,乃木希典将军,日军的指挥官被迫将第七师的生力军也投入战斗。俄军则无后备力量了,于12月5日被迫撤下高地。日军占领高地后,立即向停泊在旅顺港内的俄国舰只轰击。首先击沉了“波尔塔号”装甲舰,次日击沉了“曙光号”与“列特维占”号,也是装甲舰。七日又击沉了“巴扬”号巡洋舰,重创了“阿穆尔河”号运输舰。俄军的武装力量被彻底击溃,只有竖起白旗。

  日本人由此取代了俄国人,把旅顺据为已有,做为他在海外的一块行政区域,称关东州。后来,骄横而不可一世的所谓关东军之称便是由此而来。二三高地现在还立有一尊子弹碑,宛如子弹头的形状,是战后乃木希典命人将战地中毁弃的武器的金属融化以后,制做的,用以告慰战死的日本兵,称“尔灵碑”。此战,日军死伤了一万七千余人,俄军伤亡了五千余人。以日本人的胜利而结束。日本人自是得意洋洋,特意修筑盘山公路,用于日本人前往观光。两个强盗打仗,却在中国的土地上,想起来令人脸红而心痛。

  在旅顺,令人心痛的地方颇多。在旅顺的东北,有一个地方叫鸡冠山,这里也是日俄战争之时的攻守要地。至今还可以看到俄国人修筑的地垒。应该说,从当时的军事科学的角度,是相当的坚固了。入口处,竖有一方石碑,上面用日文写有:“露国康特拉琴科少将战死

  之所”。俄文中,俄罗斯写做“росuя”,日本人只取第一个音节“ро”,写做“露”。露国即俄国。康特拉琴科是当时旅顺要寒的陆防司令。十二月十五日,战情危急,康特拉琴科前往察看,被日军发现。立即用刚从日本国内调来的二百零八十毫米的火炮轰击,将康氏及其随员炸死。三天以后,东鸡冠山失守。两年后,散落在各处战场的俄国士兵的遗骸,迁葬俄国人的公墓,即今天苏军烈士陵园的西部。为了悼念这场战争,俄国政府在这里修建了一座颇大的纪念碑,是那种沉重的十字架形式,在十字架的前面伸展出两片人字形的类于雨披的屋顶,仿佛是小小的教堂。日本人也为战殁的俄国人建筑了一座欧洲风格的纪念碑,有碑有柱有顶。是那种屋宇式的纪念碑。正中是碑,上刻:“旅顺战殁露军将士之碑”。碑西侧雪白的石柱上雕着俄文,翻译成汉语是:“这里是在旅顺港的战斗中悔过的、阵亡的俄罗斯士兵的遗骸。”俄罗斯士兵为什么要悔过?向上帝,还是日本人?我对日本人历来心有疑忌。处处显露出岛民的狡黠与狭隘,侵略不说侵略而说进住,一定要换一个名词来表示,折射出不肯认罪的心态。有一种舆论,把侵略战争中普通日本人与上层人物区别开来,作为瓦解敌国的策略,固然有某种道理。但,按照黑格尔老人的哲学,有什么样的君主必然有什么样的臣民,从这个角度,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不能逃脱战争的责任的。必需要让每一个日本人认识到,他们,每一个日本人都是有罪的。我们不能用简单的阶级斗争取代民族斗争。闭上眼睛,想一想,在中国的土地上,枪杀中国人的,不正是这些穿军服的普通的日本人吗?而普通的日本人也从来没有否定这一点,只是立场与我们

  不同。他们一方面参拜靖国神社,一方面把自己伪饰成战争的受害者。广岛被美国人扔了一枚原子弹,从此日本人找到了受害的借口,却从来不对受其侵略国家的人民表示真诚的悔过。对于这样的岛国与居住在其上的岛民,我们难道不应该警醒?宽厚不能够无边,宽厚的背后是实力。没有实力的宽厚,只能是自取其辱。

  斯大林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二战之前,俄国人在张鼓峰与哈勒欣河,狠狠地教训了日本人,从此日本人老老实实,不敢再对俄国人动一刀一枪。而俄国人却并没有忘记旅顺战争的耻辱,1945年,进入中国的东北之后,特持来到阵亡的俄国士兵的公墓之前吊慰。此时的俄国人是打败德国与日本法西斯的胜利者,是正义的代表。梅列茨科夫元帅在他的《战争回忆录》中写道:

  九月八日,我们分乘几辆汽车去旅顺口,每个俄罗斯人都久闻该市的大名了。在出城的路上,首批开进旅顺口的分队指战员组成的仪仗队欢迎我们。华西列夫斯基元帅听取了报告,我们在当地卫戍司令B·Д·伊万诺夫中将陪同下,去凭吊1904-1905年日俄战争时的古战场。我们在当年有名的第15炮台所在地——电岩,以及鸡冠山、海军上将阿列克谢耶夫司令部旧址和军事博物馆等处待了很长时间,然而令我留下印象最强烈的是祭扫俄国军人公墓。四十年前,在这里约埋葬了一万五千名旅顺口守军和舰队的士兵、水兵和军官,约在中央,高高的基座上有一个白色的小教堂,在其大理石上可以看到朴实

  而严谨的墓志铭文:“旅顺口要塞保卫战中俄军阵亡将士长眠于此。”我们肃立小教堂前默哀。

  六十年代初,我读过一本苏联作家写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旅顺口》。小说的结尾,我如今还记得,大意是说,1904年日俄战争,俄国人失败了。但是1945年,苏联红军击溃了关东军,又进驻旅顺口,因此,最终的胜利者依然是俄国。今年夏天,我又看到了这本书的新印本。只是在作者的国籍上,加了一个“前”字。按照前苏联的军事学说,军队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旧俄国的军队为沙皇服务,苏联红军为人民服务。但在实践中,依然是民族利益置上。大国沙文主义对于俄国与前苏联似乎是一个衔接二者的纽带。不过,我对苏联红军依然心存好感与感谢。因为他们帮助我们解放了东北的土地,包括这旅顺口。如果没有他们,中国人民在日本的铁蹄之下还要被摧残相当长的时间。由是,与日本人相比,对于俄国的心态便复杂许多。尤其是在旅顺,这块土地,在这块土地的焦点,苏军烈士陵园,红军的与旧俄国士兵的坟墓之前徘徊,实在给人一种复杂的感受与情绪。突然又想到长眠于此的那个小孩子,愿她安息,而野生的植物已经缠绕到十字架的尖顶,缀满了苍色的厚重的心形的叶片。

(作者为前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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