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除了文学这辈子再干不了别的

　　麦家,中国当代知名作家,编剧。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得主。著有《暗算》《风声》《风语》等谍战特情题材精品力作。2013年7月当选新一届浙江省作协主席。

　　“现在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看影视的人越来越多了。影视成了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大款,文学成了"瘪三""小媳妇",甚至文学要靠影视来提升自己。轻文学重影视,说到底是我们对心灵的怠慢。”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尹平平

　　“坦率地说,我肯定不是(浙江省)作协主席的最佳人选……”履新一个月,对于自己的新身份,麦家仍有些受宠若惊和诚惶诚恐。

　　在麦家当选浙江省作协引得众声喧嚣时,恰逢他的最新随笔集《非虚构的我》面世。麦家在书中聊家庭、朋友、军旅生活、阅读,毫不避讳地把自己袒露 在读者面前。而在接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独家专访时,他谈的则是自己上任后的计划、对青年作家的看法、对影视编剧的意见、接下来的创作方向等等,总之,无一 例外,说的全是文学。

　　“这辈子干不了别的事了,做什么都只能围绕文学。”当过17年兵的麦家,最终重返文学,如是说。

　　青年网络作家绝不亚于传统作家

　　无论是在外界眼里,还是在一些作家看来,作协近些年来似乎更多意味着“正统权威”,其他职能并没有得到充分体现。个别市场接受度很高,但苦于无法被权威接纳的青年作家,甚至尖刻地将其称为“豢养文人的体制”。或许过于极端,但这也反映出了一定问题。

　　新官上任,总要“火”几把。麦家也不例外。作为浙江省作协主席,他尤其注重培养青年作家。他读他们的作品、吸纳他们加入作协,为他们提供平台。

　　记者:您之前表态过,“既然自己当了作协主席,肯定要做些事”,具体打算做些什么事?

　　麦家:我作为主席就是要打通作协和作家之间的一个通道,把作家的潜力挖出来,让他们变得更有活力,写出更多好作品。浙江省作协未来五年有一个 《浙江文学振兴计划(2013～2016)》,我自然要竭力创造舒适的土壤和氛围,让作家不闭门造车,而是在一个舒适的空间和平台下,互相批判、互相点 拨。

　　记者:《甄嬛传》作者流潋紫入选浙江省作协主席团后,有人支持,说是网络小说的“逆袭”；也有人反对,认为她没这个资格“登上大雅之堂”。您怎么看?

　　麦家:没资格?文坛有个怪现象,就是年轻的作家跟年纪稍长的作家之间存在壁垒。这种壁垒肯定是双方共同造成的。我们作为年长的传统作家有点固 执,有点不信任年轻人。要我看,这根本不是“逆袭”,这些青年作家(或者网络知名作家)是从网络中大浪淘沙冲出来的,就市场影响力来看,他们绝不亚于传统 作家,且创作力旺盛。

　　有人自称不看当代人的作品,我是看的。我看“80后”“90后”的作品之后,有一个基本体会:一方面羡慕他们这么年轻就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 同时也隐隐地感到一种遗憾—他们整个文学是“情多了、事少了”,就像一棵树冠非常庞大的树,由于树冠过于庞大,把树干遮掉了；还有一个,就是“小我”过分 大了,国家小了。未来,只要他们对作品有更诚恳的要求,并得到一些正面的引导,我对他们充满期待。

　　记者:青年作家加入作协后,他们和作协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实现相互增进?

　　麦家:单就流潋紫而言,她在作协并非徒有虚名。她以后的工作主要是协助发展浙江类型文学的创作,让文学圈能更多地关注“80后”作家和青年编剧的创作,把这股创新的力量凝聚和发展起来。

　　而加入作协,对青年作家的鼓励是不容小觑的。以前他们可能想都没想过能进作协,现在进来了,被“权威”认可了,这种感觉应该不赖。而且发现作协能给他们未来的发展提供更大的空间,这会激发青年作家更大的创作热情。

　　为青年文学爱好者建个理想谷

　　扶助青年作家的创作,并不是麦家当选省作协主席之后,才生出的念头。早在今年春天,他就已经付诸具体行动。

　　在杭州市郊的午潮山国家森林公园南麓,麦家在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家书店,起名为“理想谷”。理想谷不光像一般的书店那样,卖书、设咖啡座,还在筹办一个“写作营”—甄选青年作家入住,免费提供食宿,给他们创造一个纯粹的写作环境。

　　记者:现在实体书店相当不景气,为什么在这时办书店?理想谷是以卖书为主,还是以“写作营”为主?

　　麦家:在租金上涨、电子书泛滥的冲击下,全国各地的实体书店已经纷纷倒闭,很多人在我萌生这个念头时泼冷水。事实上,光租金一年就要几十万上百 万,我一个人肯定承受不了,恰好我的一个老战友,前几年开发房产赚了点钱,也痴迷文学,愿意免费给我提供场地,这才使理想谷安了家。

　　应该说理想谷是以“文学”为主。无论是书店,还是“写作营”,都是以文学的名义凝结的。在巴黎有一家莎士比亚书店,我建“理想谷”其实就是向莎士比亚书店致敬,把文学爱好者聚集起来,给有潜能但迷惘的年轻作家一个栖身之所。如果幸运,能从理想谷走出一个“莫言”,也算是我最大的功利了。

　 　理想谷确实有些乌托邦的气质,它由我自己的一个小小梦想开始孵化。写作营还没正式开始,已收到了很多创作人的简介,平均每个月还会收到几百万字的稿件。 大多数来稿的文字背后,我看到很多人对文学的迷惘和坚持,这些文字和执笔人,使理想谷不只是我的梦想。这种精神上的供给是非常重要的。我想当这种正能量的 东西聚集在一起,也许能成为另一道风景。

　　记者:您觉得青年作家最需要哪些支持?

　　麦家:青年作家大多数是孤独的。正是因为孤独,所以很多人都难免“闭门造车”。他们在写作上很有天赋,创作力也很旺盛,如前所说,他们的作品还有瑕疵。此时,如果有人或者有一个平台能跟他们交流,进行一些正面的引导,对他们而言是极好的。

　　另外,对文学爱好者来说,如果有一个既有文化氛围又能住宿的地方,是再好不过的。理想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每期选择两到三个优秀的青年作家,提供三个月的免费食宿,让他们安静地创作。

　　记者:除了免费的食宿和优雅的环境,理想谷还会为这些“潜力股”们提供什么帮助?

　　麦家:理想谷是想利用我的知名度,为一些无名作家提供一个创作和交流的机遇。客居创作人可以在这里和志趣相投的人聊聊天。我也很想和他们聊聊。 我首先会做的应该是数字阅读吧,先让这些作者利用这个平台去接受一次市场的认可考验。这些年我也因为自己的名气,积累了出版界、影视圈的人脉,如果有值得 推荐的作品我也会帮他们搭路。

　　“轻文学重影视”是对心灵的怠慢

　　近些年来,麦家的创作鲜有当年《暗算》《风声》那样的精品力作。对于自己最擅长的谍战特情等题材,他已经厌倦。影视剧创作一度为麦家带来名声,但也使他分心。他正在试图排除干扰,找回最佳创作状态,发掘新的创作题材。

　　记者:当选浙江省作协主席之后,除了行政工作,对自己的写作有什么新要求?

　　麦家:我始终觉得一个作家最大的尊严就是写出好作品。《暗算》《解密》之后,这类题材的电视剧铺天盖地,这让我有些厌倦,我想换个题材写写,写 一部没人写过的小说。这有点像买股票,没人买时你去买才有可能当赢家,写作也是一样。这不是当了作协主席之后我才有的念头,但作协主席推着我完成这件事, 只有真正拿得出自己的好作品,才能带动其他作家的文学创作。我希望未来的五年你记住我的仍然是作家的头衔,而不是作协主席。

　　记者:您在各种场合曾多次强调“和影视圈合作后,我的写作确实受到了比较大的负面影响”,具体是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麦家:我曾在小说还没写完的情况下,影视版权就被买走了,还被邀当编剧。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想把影视和小说分开,写小说时就安心写小说,别想着影视。如果你在写小说时,念念不忘被改编成影视,结果很可能两头落空。

　　记者:您怎么看目前存在的“轻文学重影视”的现象?

　　麦家:现在读书的人越来越少,看影视的人越来越多了。影视成了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大款,文学成了“瘪三”“小媳妇”,甚至文学要靠影视来提升自 己。轻文学重影视,说到底是我们对心灵的怠慢。我固执地认为,在所有艺术形式中,文学和音乐是最接近心灵的,而且越古典越接近心灵。话说回来,西方有些影 视作品对人类心灵的探索一点也不逊于文学作品,但近年来中国的影视,一味地向娱乐和商业低头,谄媚至极,粗制滥造,不看也罢。

　　记者:今后还会继续与影视圈合作吗?

　　麦家:文学作品和影视剧本身是对亲戚,但在现实的运作当中,也可能会变成敌人的关系。一个作家写完一部小说,就会面临被改编成影视剧的命运。和 文学圈相比,影视圈要复杂得多,他们需要考虑商业效果,有可能违背作家的意愿,对小说进行非常低俗的改编。这是对作家的不尊重,但很多时候,作家只能任人 宰割。为了尽量避免不愉快,我现在大多跟朋友合作,知根知底,他们也会在符合商业利益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尊重原作。

　　采访札记

　　麦家的“精明”

　　尹平平

　　两年前,我曾采访过麦家。那时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机敏。

　　记得那天他发烧了,但反应依旧很快,口若悬河。一旦发现你表达有哪里不妥,立刻指出。比如有记者寒暄时把他的作品捧为“伟大的小说”,他马上说这让他感到羞愧,他不配。

　　一起下电梯时,我问他累不累,他笑着反问:“谁不累?你不累吗?”我想他一定是个脑筋很灵光,且精力极旺盛的人吧。麦家自己也这么认为,他说如果他不是热衷于文学,而是想做买卖的话,早就发了。

　　那时我就想,也许总有一天,麦家会把这份精明,用到做生意上吧?

　　果然,两年后,他真做起了生意。可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做起了开书店这种眼下明摆着会赔本的生意—不为赚钱,只为培养年轻人。

　　老实说,这令我有些感动。这两年我采访过一些“大牌作家”,他们当中有不少都对年轻人的写作不屑一顾。有的人只说这不好那不好,却不说该怎么改,或者说根本无药可救。有的人甚至根本没看过,就妄下断言。

　　对于传统作家们都爱拿来骂一骂的网络作家,麦家也并不嫌恶,他尝试欣赏,也知道他们的问题在哪里,可以如何改进,乐意伸出援手。像他这样体恤青年作家,并且用实际行动扶助青年作家的“大牌作家”,实在少见。

　　我虽然不是作家,但是青年,深知前辈指导的重要,忍不住要自作多情地,替青年作家们珍视这份“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