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军:在第四届世界华语科幻星云奖论坛上的发言

　　很高兴能在这个舞台上，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同仁交流意见。首先要感谢几年如一日，坚持推动华语科幻星云奖的董仁威老师及其团队。没有他们，就没有延续到第四届的这个盛会。万事开头难，一个重要奖项的最初几届都是最难办的。

　　同时感谢山西希望出版社梁平社长及其团队，没有他们，我们就无法来到太原参加这次盛会。

　　作家就是出版业中的演员。观众进入剧场，看到的只是演员。演员站到舞台上，心里想的应该是搭建舞台的人。没有他们，作家就会失去宣传自己的阵地。所以我在这里也向各地同仁做出呼吁：希望大家尽可能提供自己的资源，帮助星云奖一届又一届运作下去，扩大影响。

　　现在回到这次论坛的主题，科幻与现实的关系。前面我听了许多位朋友的发言，其中韩松和孙明亮两位的发言，对中国科幻作了非常乐观的预测。我这个发言也会得出同样的观点，当然，我们事先也没有交换过意见，我是从另外的角度来支持这种乐观的。

　　首先我们要思考一下，科幻在描写怎样的现实。

　　文化界有个基本理论：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是，科幻也这样吗？阅读科幻小说，观看科幻电影，人们很难见到曾经熟悉的那些现实。所以就有人——有很多很多人认为，科幻不来自于现实，只是来自于神秘的想象力。

　　现在让我们解剖一个实例，阿西莫夫有个短篇，名叫《最后的问题》，被称为世界科幻史上最优秀的短篇。这个会场里的人基本都知道它的内容，我就不做简介了。小说背景从2016年一直写到宇宙末日，全篇围绕着一个叫做熵的物理概念展开。社会现实？人生现实？什么没有。

　　其实，它写的就是现实，是知识群体眼中的现实。每一个学习过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人，每一个 知道“宇宙热寂”这个最终命运的人，都知道这就是现实。它就发生在我们这间屋子里，发生在我们身上。阿西莫夫不是在介绍这个概念，小说里面根本没解释什么 是熵，他假定他的读者都明白这个概念。阿西莫夫看到了它上面浓厚的宿命色彩，他在小说里写的是这种情绪。

　　于是，一个人脑子里有没有这个概念，决定了他是否能欣赏这篇小说。没有这些概念的人，不光不能欣赏，甚至不知道它在讲什么。

　　这就是典型的科幻，它写的就是知识群体眼中的现实。一个大学生，一个研究生，他眼中的现实是什么？这些就是！所以，科幻从它成熟的那天开始，就是在写知识群体眼中的现实，它就是知识群体自己的文学。科幻是知识文学的一类。

　　那么，接下来就出现了又一个问题——这个群体现在有多大，将来它会有多大？这就是我今天演讲的第二个话题：中国科幻植根于什么样的现实。我觉得对于文学艺术来说，谁写了什么样作品，这是次要的。作品为谁所喜爱，所追捧，这是文学理论家所忽视的，然而是最重要的现实。

　　好，现在让我们看一些数据。1919年中国爆发五四运动，改变了中国历史的命运。当时北京有多少大学生上街流行呢？几千人。不是大学生里热心人少，当时就这么多大学生。象燕京大学这样的著名学府，鼎盛时期只有一千来学生，相当于现在一所乡镇中学。

　　五十年代中期，我父亲到武汉测绘学院上学。当时全国一年新招四万名大学生，个个都当成宝贝，吃饭完全不花钱。1986年我读大学，当时一年六十五万大学生，已经不那么值钱，但由于恢复高考不久，全国够到大学水平的知识阶层总人数仍然很少。

　　所以我在评价那段科幻史的时候，会有与科幻界主流不一样的看法。科幻不是因为一两份文 件，因为有几个人批判就偃旗息鼓。在当时“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科幻只是个小靶子。当时批判过朦胧诗，批判过流行音乐，批判过存在主义，批判过人道主 义，批判过精神分析学。为这些批判对象发布的文件，开的会，不知道比批判科幻多上多少倍。我在读中学的时候，老师反复搜查谁有邓丽君的磁带，但没有哪个老 师搜查科幻小说，作为靶子它还不够大。

　　但是，这么多压力，它们就消失了吗？根本没有，因为它们拥有巨大的受众群体，不要说一棍子，几棍子都打不死。能够被一棍打死的，必然是社会上支持力度不足的东西。科幻真正的群众基础就是知识群体，没有足够的知识群体，科幻就没有足够的土壤。

　　好，让我们接着来看另外的数据。九十年代末，中国开始高校扩招。这个事情可能许多同仁都 觉得与科幻无关，但它正是决定中国科幻命运的事。这间屋子里坐的许多人，尤其是一代新作者，都是从那以后进入大学的。去年，中国高校招生699万人。两年 后我儿子参加高考，他将和七百万年轻人进入大学。七百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年中国高校制造出一个香港的高知识阶层，十年制造出一个英国的高知识阶层，二 十年形成一个日本的高知识阶层。

　　从五十年代到现在，中国的人口只增加一倍多，但中国大学生增加了一百多倍！2008年科 技部给出统计结果，中国拥有科技文凭的人口占世界第一。现在，中国拥有大学文凭的人已经超过一点二亿，稳居世界第一。当我的孙辈上大学的时候，中国将有相 当于美国现在总人口的高知识阶层。只要中国不发生重大社会动荡，就没有任何人能逆转这个趋势。我们都将生活在这个趋势中。

　　那个社会与今天的中国完全不同，如今人们热衷讨论的许多所谓的现实问题，都是过去时代给我们的遗产，它们不是已经解决，就是即将得解决。未来的中国将有它自己的问题，现在还很少有人关注。科幻将成为关注这些新问题的第一种文学。

　　这就是中国社会与科幻最有关的现实，知识阶层不再欣赏产生于农业时代的旧艺术，不再接受知识含量不足的旧文学，他们要拥抱新的文学艺术。科幻就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所以我想提醒大家，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不是在办几本杂志，卖几本小说，我们在创造未来 的文学艺术，我们在改造中国文化的DNA。一种深深扎根于知识阶层的文学，它的未来不可限量。如果在几十年后它没有赢得主流位置，那一定是我们现在这些做 科幻的人眼光短浅，我们没有象自认为的那样面对未来。

　　当然，每个人参与科幻文学都抱着自己的目的，我无法要求所有科幻人都这么想。我只是在这里发出呼吁，希望那些能够接受这一愿景，用科幻去改造中国科幻基础结构的人，来和我一起为此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