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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教育作家"是一个神圣的称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9日16:32 来源:中国教育新闻网—中国教育报

  随着电视剧《推拿》和话剧《推拿》的播出、上演,著名作家毕飞宇这部2011年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 奖的同名小说又一次走进人们的视野。长篇小说《推拿》被誉为“独一无二的文字推拿”,彻底而生动地还原了一个盲人世界,评论者评价这部作品彰显了毕飞宇的 小说功力,从头至尾洋溢着令人沉醉的“体温”。借助这份阅读的温度,本期我们约请曾经的中学语文教师、现供职于南京素养教育研究中心的姜广平先生与作家毕 飞宇进行对谈。姜广平不仅是毕飞宇的同乡,还是高中同学、大学校友,这份对毕飞宇其人其文的熟稔使他早在2000年即以对话体文学评论《“我们是一条船上 的”》深度解读了毕飞宇的作品。此番两位老友再次对话,不过,这次的切入点不是文学,而是教育。——编者

  

  ■姜广平

  谈《推拿》:“小说的魔力引领我进入看起来无法进入的世界”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最近中央电视台热播《推拿》,观众感动的是,用卑微的心也能照亮世界。甚至,正是这些卑微的心照亮着世界。我知道许多人问过你写这部小说的动因,但我仍然希望从这个问题进入我们的对话。

  毕飞宇(以下简称毕):凤凰卫视的“名人面对面”栏目采访时也问过这个问题,我说写这个作品是个意外。我因 为受伤去做推拿,就和推拿室里的按摩师成了朋友。有一次,其中一个小伙子和他女朋友请我吃饭。结果吃完饭出来,楼道里黑咕隆咚的,灯坏了。我一看外面这么 黑,就拉着他女朋友扶她下楼,但伸手不见五指,所以我的脚就很犹豫。还没犹豫完,女孩手一拉说毕老师我带你走。噔噔噔噔特别快,就把我从五楼带下来了。到 了楼下的时候她说,毕老师你看你不如我吧。

  刹那之间我感触特别多。因为在黑暗里,明亮的眼睛归零了,而看不见光亮的盲人,因为长期在黑暗中摸索,在特定环境下,形成了一种步行的规律,这 种规律就是她的眼睛。你看看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个转换,在黑暗中本来我是想帮助她的,她却来帮助了我,而且这个过程如此有趣。如果你没有跟盲人打过交道,没 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你终身都体会不到。一刹那我就想写一部小说,就在这个点上,它来了。

  在大部分时候,我们痴迷于生命的长度,其实,宽度一样有意思。一个人如何有意识地拓宽自己的生命呢?写小说无疑是一个好办法。小说有小说的魔 力,它会引领我们进入那些看起来无法进入的世界。本质上说,促成我写《推拿》的原因和我写别的作品没有区别,那就是我对别人有好奇心。

  姜:毕竟是写盲人这个你并不十分熟悉的人群,写作过程中有什么不同吗?

  :《推拿》的写作和其他作品的写作没有太大区别。当然,在写作过程中,我对自己也提了一些要求,那就是处 理好人物的关系。你知道的,《推拿》的体量很小,人物却非常多,如何在这样小的体量里包裹那么多的人物和人物关系,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大考验。为什么要选择 小体量呢?原因很简单,盲人的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天高地迥”的世界,如何呈现小说内部的逼仄和拥挤?只能是小体量。小说家都贱,都喜欢给自己设置障碍和 难度。跨越障碍和难度,你只能从小处入手。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从大处想,往小处做。

  姜:《推拿》里有很多教育内涵可以挖掘,诸如生命教育、特殊教育、励志教育及价值观的建立等。看来,读师范学院、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任教,这些经历让你无法忘情于教育了。

  毕:是的,应该说,我是有些教育情结的。这些年来,我真正关心的其实是教育和计划生育之间的关系问题。你也知道,计划生育之后,中国的家庭格局 变化了,家庭伦理也变化了,这些东西必然会体现在教育上。我说过一句话,因为独生子女,我们做父母的都是神经质的。为什么呢?我们输不起。一个人输不起是 很不好看的,一个家庭输不起也是很不好看的,一个民族输不起就更不好看了。什么时候我们输得起了,我们的文化就会变得大气、从容,我们的教育也才会跟着大 气、从容。

  谈教育:“小说家和教育有点瓜葛,怎么看都是件好事”

  :我们不妨列举一下你的关涉到教育的作品:《哥俩好》、 《好的故事》、《地球上的王家庄》、《哺乳期的女人》、《彩虹》、《玉秧》、《家事》、《写字》、《白夜》、《相爱的日子》等。当然了,这些作品都写到教 育,可又觉得光是教育也装不下这些作品。像《好的故事》、《玉秧》,只不过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学校,可能也并不能被当作真正的教育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 的儿童视野里,则又具有浓郁的哲学色彩。

  :我一直关注教育,这是真的。在我看来,对一个民族来说,没有比教育更大的事情了。和教育比起来,GDP 实在算不了什么。无论GDP有什么闪失,过几年总能调整过来,实在不行,十几年二十几年也就够了,可是,教育一旦出了问题,一代人就废了,一代人废了,文 化就会变异,这是一个极为严峻的事实,它的影响力可以延续一百年,甚至更久。

  :在非常有影响的中篇小说《青衣》中,剧团里筱燕秋与春来是师徒关系,这是一种典型的教育关系了。当然,从文学上看,她们的关系则更为复杂。

  :剧团里的师徒关系就是任课老师和学生的关系,甚至是班主任和学生的关系,怎么不是教育呢?当然,这样的师徒关系有一点是特殊的,他们之间有竞争。我想这是有趣的,当师生之间、领导与部下之间有了竞争,会是怎样的一种盛况呢?

  我很在意竞争之间的公权力,公权力会参与竞争吗?我的回答是:公权力不参与个人竞争,这是一个好社会;公权力一旦参与了个人竞争,那就必然是一个不良的社会。

  :我想到了你的长篇处女作《那个夏季那个秋天》,其中的 耿东亮,既是音乐系的大学生,又是一个女孩子的钢琴教师,这算是一篇真正的教育作品了。你写过这么多教育作品,称得上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教育作家”。因为 写女性特别出彩,过去有人说过你是“女作家”。我觉得,你还应该是“教育作家”,你写教育的笔触伸到了我们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教育作家”是一个神圣的称号,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可我真的不敢当。我关注教育说到底和我的家庭有 关,我们家祖孙三代都从事教育工作,我年轻时读的是师范学院,现在的身份是大学教师,我关心教育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这是我的幸运,一个小说家和教育之间 有点瓜葛,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最近读了你的《大雨如注》,我发现,你这篇小说对教育的思考愈发深刻了。

  :谢谢你的鼓励。这篇小说其实就写了一件事,我对汉语未来的担忧。你也知道的,我不可能是一个狭隘的种族 主义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放弃对汉语的感情。汉语毕竟是我的母语,它的处境又是那样糟糕,我滋生出担忧的情绪是正常的。当然,《大雨如注》的难点就在 于,不能因为对汉语的处境担忧,就对外语、尤其是对英语抱有必然的敌对。我写这个东西的时候有些纠结,话又说回来了,我写所有的小说都纠结,没有纠结就没 有我的小说。

  :我自认为是很好的文学读者,可还是没有读出你的这层隐忧。看来,大作家的心灵空间的确是浩浩荡荡无边无垠的。这恰恰说明了一个真理,一部阅读史,其实就是一部误读史。而且,也只有真正伟大的作品才会存在误读。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怎么也无法与大河大江大海相提并论。

  :你过奖了。可你别忘了,我首先是个读者,然后才是作者。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误读了,我只觉得你高估了 作者的自我阐述。相对于一部小说而言,“作者自述”真的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吗?不一定的。在文学这个范畴内,作者的自说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一旦进入 文化这个空间,读者和作者必然是等值的。什么是阅读?什么是误读?其实也说不好。我的作品未必够资格,但是我想说,好作品必然经得起解读,这个解读包括阅 读,自然也包括误读。

  姜:说了这么多你与教育的瓜葛,在你眼中,教育究竟是什么?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毕:教育的本质是国家与民族的需要,国家与民族需要什么,教育就是什么。这么一说事情就简单了,国家是什么样子,教育就是什么样子。反过来说也一样,教育是什么样子,国家就是什么样子。

  谈读书:“称职的老师每一天都是读者”

  姜:这就不得不谈到教师的读书了。你觉得一个称职的教师应该是怎样的读书人?

  :我的父母都是乡村教师,我想说,他们是最合格的乡村教师。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见证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每一天都围绕着课堂,即使是吃饭时,谈的还是备课、上课和批改作业的事。我的父母每一天都是读者,虽然书本不多。我觉得称职的老师就是“每一天都是读者”。

  :据我所知,在大学里,你“啃”了不少哲学著作。后来呢,你又读了哪些书?

  毕:我没有一个好的读书履历,这真的很惭愧。大学毕业之后,我读书再也没有系统了,都是乱看,说来说去,还 是文史哲方面的。我在读书的时候几乎没有读过中国的当代文学,许多作品是写作之后才开始读的。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在网络上读书的习惯,还是喜欢端坐在桌椅旁 边,捧着一本书来读。

  姜:这些书,给了你哪些营养?哪些书对你的影响是终生的?

  :对我一生都有影响的还是年轻时读的书,比方说,西方文学的经典。这些阅读对我很重要,它帮助我建立了文 学的美学趣味,我就此知道了文学是什么,什么是好的文学,尤其是,什么是好的小说与好的诗歌。当然,其中也有变化,我在年轻的时候特别喜爱法语作家和西班 牙语作家,人到中年之后,读的更多是英语作家的作品。这样的阅读也影响着我的写作风格,细心的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变化的。

  也许我还要说一说《红楼梦》,我大学时没有读过,因为总是读不进去。真正领略汉语小说的魅力已经比较晚了,我的导师不是鲁郭茅和巴老曹,而是《红楼梦》。的确,作为一个汉语作家,不好好地认识《红楼梦》是不会有大长进的。

  :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最近在集中阅读李辉,中国有许多李辉,我说的是人民日报的这个李辉。最近我一直在读他的《封面中国》。

  姜:李辉的文字,我主要是在《收获》上读过,确实是一位现实感与历史感都非常强的作家。过去,你曾向我推荐过何清涟、秦晖、朱学勤、王彬彬,你说他们是当今的财富。你在阅读李辉时,又是如何定位的?

  :谈不上定位李辉,我可以说的是李辉的语言,我喜欢他语言的表情,是的,表情,这种表情很容易与读者建立 相互信赖的关系。我想说,作为一个历史的研究者,他语言的表情比小说家还重要,为什么这么说呢?阅读就是对话,在对话的时候,读者不是只看你说什么,他还 会盯着你的表情。我很喜欢李辉的表情。

  :在南京特殊师范学校教书的那些年,应该有很多值得留恋的人与事吧?这种教书的经历,对你的人生有哪些影响?

  :影响还是比较大的。我真正学会在语言当中使用逻辑,还是在做教师之后。站在讲台上对一个人的帮助很大, 尤其是一个小说家,他会更加敏锐,他的认知更加立体,他知道怎样建立语言的权威性。当然,做教师对人的内心影响也很大,他习惯于与人为善,他盼着别人更 好,他也更耐心。我的很多坏毛病就是在做了教师之后慢慢地克服的。

  :现在,你的身份是南京大学教授,我还了解到此前你便给研究生授课。你主要讲什么内容?

  :我给南大研究生上课的时候从来不讲经典,原因很简单,在南京大学,讲经典的老师很多,都比我讲得好。我 只讲学生自己的习作。我提前把这些习作拿过来分析,分出不同的逻辑模块,然后,和他们一块一块地讨论,这样的讨论可以延续许多课时。我的工作就是挑拨离 间,让他们争论,他们必须找到更好的写作方法来证明自己。我不做裁判,只给建议。在提建议的时候,我会涉及经典、文学的基本理论,还有我的经验。同学们的 感觉是怎样的我没问,但是,我自己很愉快。

  :你对大学生的阅读有什么建议?

  :读经典。读经典永远正确。我的建议是,不要乱,先分语区,再分国家,再分时段,再分作家,这是比较靠谱 的阅读经济学。我是一个失败的阅读者,失败之后我终于懂得怎样种地了:一块地,要种玉米就都种玉米,要种小麦就都种小麦。你要是在一块地里同时种上玉米、 高粱、大豆、小麦和芝麻,你得到的将是一堆柴火。

  毕飞宇,1964年生,江苏兴化人。1987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做过教师、记者、文学编辑,现为 “南京大学毕飞宇创作工作室”教授。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篇小说《青衣》、《玉米》,长篇小说《平原》、《推 拿》。作品曾获第一、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四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台湾开卷好书奖,法国《世界报》文学奖等。作品有二十多个语种的译本 在世界各地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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