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闻 >> 作家动态 >> 正文

王安忆:我是一个比较严格的写实主义者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4月01日09: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记  者:从1979年创作小说《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至今,您的创作贯穿了新时期以来文学发展的各个阶段。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相比,您如何看待当前文学的发展现状和态势?

  王安忆:时常与一些人聊起中国当代文学,发现他们对当代文学的反应是非常平淡的。但我认为,当前的文学生态还是可以的。上世纪80年代,文学创 作曾一度繁荣,如今虽然没有那时的景象,也没有太大的后退。文学的发展是有周期的。我们会看到作家们都在认真地写作。在这样的境况下,文学成为被数落的对 象是很不正常的。曾记得在世界杯足球赛场上,葡萄牙足球队员臂戴黑纱,默哀3分钟后才开始踢球。他们默哀的人就是刚刚去世的用葡萄牙语写作的诺贝尔文学奖 获得者萨拉马戈。在任何一个国家,文学都应该受到尊敬,文学决定了所有艺术的表述。

  记  者:在不断更迭的文学思潮中,我们发现,您的创作与这些思潮之间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既尝试新的风格,又坚持自己的东西。那么,您是如何给自己的创作定位的?

  王安忆:作家很难完全离开文学思潮的影响。上世纪80年代,我就写过很多实验性的东西,很难读。年轻的时候总是喜欢去挑战自己、为难别人、反叛 传统,比如《流水三十章》就在尝试小说写作的新模式。上世纪90年代以后,我开始慢慢平静下来,回到小说本身。对小说的理解更加明确,小说就是要讲故事。 就像莫言说的那样,小说家都是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离不开情节、细节、人这几个要素。

  记  者:在您的许多作品中,上海不断成为被书写、被关注的对象,您怎样描述自己跟上海的关系?

  王安忆:让我为上海这个城市画像很难。我曾经说过,我跟上海是一种比较“紧张的关系”。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居住在这里,又不可能写别的地 方,这里是我惟一的选择。但是让我离开这里,我的生活又不习惯。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感受。你的所有经验都在这个地方,很难用爱和不爱去解释这种关 系。我们就在上海的变化当中,被它推着走,可能很难客观地去看它,一定是充满了各种主观性。这也可以看作我对上海的感受。

  记  者:作家写作的东西大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对您而言,小说中的上海也基本上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人物身上。对此,有人会将您的小说贴上怀旧的标签。您认同这种说法吗?

  王安忆:小说写的一定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每个人的写作都是在追忆似水年华。但是我绝对不是怀旧,小说中的故事都是当下的生 活。我是当下感特别强的人。在我的写作里,只有《天香》和《长恨歌》里的第一卷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其余的生活都是当下我经历过的。我很难去想象自己没 有经历过的东西。把怀旧的标签贴在我身上,可能正是一种社会风尚使然。我过去一直写上海,但是没有多少人注意。直到上世纪90年代写《长恨歌》时,上海渐 渐变成一种象征,一个风花雪夜、黄金的民国年代的标签,然后,一些人忽然发现,我的《长恨歌》带有这种影子,然后就把我的作品向怀旧靠拢。有时候,一个作 者恰恰是被别人规定的。

  记  者:刚才您提到《天香》,这篇小说对上海的叙事已经转向历史,试图在历史叙事中观照现实。那么,是什么吸引你走进这段历史,又在其中发现了什么?

  王安忆:对我来说,上海就是一个材料,不能说我的视角就是上海,我是在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局限 性,肯定跟我生活的环境有关系。我不可能写一个别的城市发生的故事。对故事而言,最重要的是它吸引你的是什么,这个吸引你的东西里面什么是最主要的,然后 它会生发出来。

  《天香》之所以吸引我,最让我产生写作欲望的就是其中的绣艺。绣艺是大户人家的技艺,但是最后这户人家的女人用它来养活生计。如果从女性主义角 度来看,这是非常可贵的。一个女性既要养活自己,又要养活男人,还要把这门技艺传承下来、传播开来,这就叫创造。一个女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有如此的创 造力?这需要天赐机缘。有了这么一个想表达的东西后,我就需要考虑一些条件了。故事应该发生在什么条件下?我是很注重“本事”的人。《天香》的“本事”就 发生在晚明。那可不可以把故事移到唐代或者清代呢?在经过一些调查、案头工作后,我发现它必须放在晚明不可。因为晚明时期手工业兴起,《天工开物》出版; 还必须放在上海,因为这里有市场、有市民阶层,这样她们的手艺才能得到交换。这就迫使你对晚明社会进行一番描述,写小说的乐趣就在于此。

  记  者:这种写作的乐趣具体是什么呢?

  王安忆:主要是想象力的乐趣。但这种想象力又不是海阔天空的,而是有逻辑的。比如,《天香》中的原型顾绣留下的资料很少。我就揣测这门技艺可能 从民间而来,是由这家人的一个妾带来的。于是,我就开始设想这个人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把技艺带来,她的男人的正房是什么性格。写作中,我个人有一种情绪倾 向,就是不想把这一家的男人写得太坏。他们虽然家道衰落了,人很不争气,不去好好做官、读书,但恰恰是这些性格吸引了我。我蛮喜欢边缘的性格。这些不爱做 官的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兴趣、人格,这就要为那个妾进入他们家做一些铺垫。

  我写什么东西都喜欢推远了来说,所以很多读者会感到我小说的开头特别慢,特别后发,看了四五万字,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在我看来,前面的基础做 不好,就会觉得后面不可靠。所以,在《天香》中,我从正房太太说起,她的性格如何、跟丈夫的关系如何,又是在什么状态下接受这个妾的。我不想把这个妾写成 三千宠爱于一身,刺绣本来就有寂寞的感觉。

  记  者:《天香》以绣艺写了一个家族的历史。您是否在尝试一种新的家族叙事方式?从您以往与家族叙事有关的作品看,您似乎对史诗性的宏大叙事刻意保持着距离。

  王安忆:《天香》中的家族叙事也要遵从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逻辑。为了传播绣艺,女性付出了劳动,并在传播中成长,其中,核心问题之一就是这个家 庭为什么会沦落到要由女人来养活。小说中的绣艺肯定要在贵族人家里,否则无法升华,只能是民间的缝缝补补。要把它上升为艺术,必须放在大家庭里面。小说叙 事中的因果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你们看到的果,在我看来恰恰是因。

  宏大的史诗性的叙事,与我还是有距离的。在我的小说里,最主要的还是个体。我从来没有野心去表现某一个历史阶段、某一个社会变迁。有人说《长恨 歌》是写上海的历史,我却认为它写的是人。《天香》中,我也是在以物体现人。小说中人物、人物性格是最重要的。当我写作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就是找不到人物 性格的时候,一旦找到这个性格,一切就顺利起来。

  记  者:对于寻找人物的性格,您有没有自己独特的方式?

  王安忆:就是去想象这个人。在生活中我们会看到很多人,但要去找有价值的性格。我不喜欢性格平淡的人。小说中的人物肯定不止一个,对我来说,任 何人物的出现都是很谨慎的。这个人他出来干什么、能干多少事情,要有发展脉络。如果仅仅出来晃一下就下去,这就不需要了,小说是不需要跑龙套的。每个出场 人都是有使命的,从他出场我就在给他寻找性格了。写作很具体,重在操作。我喜欢从边缘人的身上寻找个性。

  记  者:您刚刚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众声喧哗》,其中的中篇小说《众声喧哗》讲述了欧伯伯、保安“囡囡”、六叶三个市井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从他们的生活状态看,并没有“众声喧哗”的意味,但为什么把这个词作为题目,这同您对这个时代的感受有关吗?

  王安忆:有时候给小说起题目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小说中写到的三个人,都有言语上的问题,如欧伯伯说话断断续续,年轻保安“囡囡”说 话有些吃力,六叶又特别会说,但是说得都是假话。三个人凑在一起制造出了声音的气场,但是他们的意义都是不明的,或者说,表达的意义是另外一个层面,同正 常人传达的语意体系完全不同。我就想让他们在一起形成一种声音或者语言的体系。这当然是一种隐喻的说法。其实,就是要指向城市中的某一个空间或者某一类人 群。在具体的写作中,我想得非常简单,就是要写一群有性格的人。现在看来,这里面的人物都是非常有性格的,他们在一起组成的关系很奇特。读者完全可以结合 自己的经验解释它。

  记  者:您小说中的人物大都集中在市井里弄,这些人物构成了您创作的主体。为什么会对市井人物如此偏爱,他们身上吸引您的东西是什么?

  王安忆:在我看来,市井人物有个性,他们身上有美学价值。我写小说,最关心的是人的个体的性格。主流的很多人物都是被时代、社会塑造的,缺乏性 格和自己的个性,都是一种集体的状态。这和我的世界观有关系。写小说的人都是很主观的。你很难把我跟别人去比较,甚至建立关系。每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和认识 都是不一样的。写市井人物,这是我个人的兴趣。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反而回避了主流的塑造,回避了一些集体性的、意识形态化的东西,变得非常有性格, 这些性格都是独一无二的。吸引作家创作的一定是这些独到的东西。此外,这也跟我创作的材料有关系,我就生活在上海市井生活中,很难摆脱这种生活经验。一个 作家如果刻意去寻找材料往往什么都得不到。你的生活本身就会跟各种事情发生关系,这是最基本的材料的来源。

  记  者:一年来,您以“非虚构”的命名相继编选出版了散文集《空间在时间中流淌》《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为什么会选择“非虚构”的命名方式?您又是如何看待小说与虚构之间的关系?

  王安忆:在我的写作中,散文都是非虚构的,都带有纪实性,“非虚构”正是由此而来。我对写作是很认真的,对文字从来不敢怠慢,但我不是对散文文 体有研究的人。选入散文集中的文章都是我这么多年来慢慢积累起来的。虽然数量不少,但我不是散文家。我给自己的定位仍为小说家。

  小说写作,首先是虚构,但用的材料又是非常现实的,这里面的关系非常微妙,可以看作一种二律背反。虚构中的逻辑一定是现实的逻辑。就像《众声喧 哗》中的纽扣店,有没有见过这个纽扣店不重要,问题是生活中存在不存在这样的小店。我是一个比较严格的写实主义者,更关注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一般 很少去描述一些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我最后完成的东西一定是我创造它、我决定它存在的,这就是我所认为的“虚构”。此外,当我们去选择叙述的细 节时,肯定去选择那些最有资源的细节。生活中有大量的细节,包括吃饭、睡觉、说闲话等。小说就是“闲话”,是日常生活。但这又不是真实的日常生活,我们要 挑选有价值的东西进入小说叙述中。

  记  者:您现在在复旦大学讲授写作课,您认为现在年轻人的写作中主要存在哪些问题?

  王安忆:每个学生的问题就是所有人的问题。年轻人创作中最容易出现的问题是“写什么”。他们对自己真正的生活经验、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是忽略的。 现在年轻人的生活充满了暗示,文字的东西又特别多。他们看很多网上、媒体的东西,看别人所谓成功的小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写出来的东西也差 不多,像校园里的爱情,读起来都寡淡如水。这并不是说我们之间存在代沟,而是文学的才能问题。写作的东西要有意义、价值,这种价值不是道德评判性的,跟时 代的暗示有关,像口头语、书面语、各个媒体上的暗示。很多年轻人写的东西都洋洋洒洒,但是文字上很难找到清晰的表白。当年,我们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特别强调 个性,但是现在出来的作品却是彼此相像。此外,我很怀疑时下很多写作的孩子对文学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如果一个作家对文字没有兴趣的话,又怎么能写好?今天 我们听到的都是华丽的、看到的都是绚烂的,但都是表面的东西,文字却表达不出来了。各种感官的东西一泛滥,人就会变得麻木、迟钝。我认为,适当的匮乏还是 必要的,很难看到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句子而激动的事情了。读书也一样,他们往往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总感觉所看东西的背后有很多玄机,然后就像推理一样去 寻找,把看到的东西隐喻化、象征化。

  记  者:您理想中的小说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王安忆:我希望,读者能从作品的阅读中自己寻找答案。现在不少读者喜欢去看作者的各种创作谈。当年我们看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从来 不去看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现在的读者愿意去看作者写作背后的故事,这可能就是媒体造成的。我始终坚信,最重要的是文本,文本是作者最想给你的东西,不要 找答案,要相信你看到的东西。(徐  健)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