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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18日09:1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聚焦文学新力量

  当代中国青年作家创作实力展(4)

  阿丁,本名王谨,生于1972年,河北人。当过麻醉医师,后改行做过记者、编辑、图书出版人,现为乐果传媒总编。著有长篇小说《无尾狗》、短篇小说集《寻欢者不知所终》、历史随笔集《软体动物》。

  疼痛而荒诞的情绪世界

  □李  壮

  阿丁的中短篇小说集《寻欢者不知所终》包括14个故事,像一道长长的阶梯,引领我们逐步接近他所理解的那个世界。阿丁在他的作品中营造出种种强烈的气氛,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沉溺其中,或悲伤、或惊悚,读罢令人失魂落魄。作为以上这些效果的技术保证,阿丁小说的形式风格也具有其鲜明的特色。

  阿丁小说的核心是生命的痛感以及由之而来的悲伤、困顿又荒诞的情绪——这种情绪震撼、裹挟着我们的内心,迫使我们一篇又一篇地读下去。阿丁小说所着力建构的并不是具体的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而是一种感受性极强的生存处境。当我们深入这种情绪的背后,对作为情绪载体的文本加以分析,看到的是作者对存在的理解、对日常世界的剖析及其在形式技巧层面上的鲜明特色。

  记忆、逃离与存在

  《寻欢者不知所终》一书被分为三辑:有关记忆,有关逃离,有关存在。这种设置中包含着确定的内在逻辑,它们共同暗示着阿丁文字世界中的核心命题:往日的记忆是痛苦的,它所带给我们的创伤迫使人们选择了逃离;可是逃亡中的人又注定陷入无法逃脱的存在困境。这种形而上的困境是超个体、超时间性的,它弥漫于所有的时间与世界之中,是一种关涉存在本质的、苦痛又荒诞的情绪。这种情绪最终占据了我们的全部生活。

  第一辑“有关记忆”中的几篇小说主人公都是孩子或者少年,在这些基本处于原生状态的生命和简单、无辜的故事之中,阿丁向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界的原初图景或者说本质秘密——残酷和痛苦。《人奶》中,受困于性萌动的陈国庆为了使用人奶治疗眼睛(也就意味着能再次看到邻家阿姨的乳房),竟带着弟弟去看电焊的火光,最终导致弟弟失明,自己也因此被父亲打成了瘸子。《一个旅程,一个旅人》讲的是一个高考结束的少年渴望以凯鲁亚克《在路上》一样的方式去寻找青春的自由,却在危机四伏的现实世界中被撞得遍体鳞伤。同样的创伤也出现在《成人礼》中,阿丁对这篇小说有这样的表述:“欺骗和背叛也许是你在成人礼时最大的收获,很多时候你自己就是祭品本身。”对残酷与痛苦的领悟正是我们每个人的成人礼,回头再看,年少时的创伤记忆又仿佛预言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面对这样的命运,有人选择了逃离。本书的第二辑讲述的就是有关逃离的故事:为了从那种虚无而又秩序井然的生活中逃脱,丈夫不得不变身为嫖客以求提供离婚的确切理由,这个把嫖娼称为“寻欢”的男人点燃了妓女心中挣脱命运的渴望(《寻欢者不知所终》);另一些人则利用肉体的创伤来解脱心灵的痛苦,厨师在外伤导致的选择性失忆中幸福地忘却了现实中那些难以释怀的屈辱(《低俗小说》)。然而,逃离的结果是什么?即使逃出了人类的现代文明,也无法逃出世界与存在的基本规则——即使已经放弃一切,苏珊还是没能挽回李格林的无情离去,苏珊最后挥棒砸碎兔子脑袋的血腥一幕,恰恰暗示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残酷正在进化链条的远端重新启动(《你进化得太快了》)。

  形而下意义上的逃离之所以会以悲剧告终,是因为我们在形而上的存在层面早已陷入困境。在第三辑中,阿丁所讲述的就是一个个关于存在的寓言。有时候,我们陷入困境是因为我们与外部的世界格格不入,自我与存在之间的对立就像M与W的不同一样难以调和,以致于除了以偏执的暴力完成双向的毁灭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我们找到心灵的释放(《W与M》);而在另一些时候,这种困境则来自于我们对自身的否定和拒斥——“这世上许多人最厌恶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石头记》)。有的人试图洞悉存在的秘密,他们想要找到一种方法,使自己能够像上帝一样睥睨人类的生死,结果却是人类的存在远比肉体的存灭更为复杂(《上帝是吾师》)。同时,阿丁却又安排另一些人获得了这种洞悉世事的能力,这种对世事真相的洞悉最终导致信仰的坍塌与勇气的崩溃——“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坍塌了,碎成了齑粉,永远不可能重建”(《查无此人》)。

  用一种氛围表达世界

  不论是在面对具象的“世界”还是抽象的“存在”,阿丁都有他独特的思考和完整的观念。不过,阿丁对世界的理解并没有使他的小说变成无味的说教或者阐释。虽然阿丁像个哲人那样在思考,但同时他也像个诗人那样在写作。阿丁小说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干枯的“理念”,不是单纯的“形象”,而是更加难能可贵的东西——一种充满真实生存感受的情绪氛围。这就是我眼中阿丁中短篇小说最鲜明的特质:生存感受的到位传达以及情绪氛围的强烈冲击。

  事实上,阿丁对世界和存在的理解以及对这种理解的表达,正是在其小说情绪氛围的构建之中悄然完成的。就是在这种难以言表的强烈氛围之中,世界荒诞而苦痛的本相得到了最完美的表达。《就像鱼找到了水》的副标题是“写给不可名状的恐惧”,写一对因为偷看黄色录像而被警方通缉的父子的故事,焦虑和恐惧的混合构成了小说的氛围。小说里的人物,父亲、儿子、隔壁的寡妇以及同学的姐姐,每个人都处在一种饥渴与恐惧交织的焦虑之中。最终,不堪恐惧的父亲以一种无比兴奋的心情迎向了警察的抓捕,而儿子也在一次实实在在的偷情之中完成了男孩向男人的蜕变。《右眼跳灾》中,我们能够强烈感受到个体在生活秩序面前的困窘和悲哀。小说中孤独的疯子面对塑料模特泪流满面并掏出阳具的场面会让我们惊战不已,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即将结婚的警察竟然对当街手淫的疯子心生嫉妒,并最终在一场发泄般的暴力对抗中丢失了一颗睾丸,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完成了一场祭献般的情感宣泄。类似的情绪也弥漫在《晚安,秦舞阳》中,在一种孤独、屈辱却注定无望的反抗之中,人性的软弱和命运的残酷让我们感到由衷的惊悚。《三个颇有成就感的贼》中的前两个故事带有鲜明的荒诞色彩,仿佛是对无常人生的一种嘲讽;而最后那个小偷的故事在荒诞之余,更让我们感到一种深沉却又温暖的悲哀:“如今我还在以偷窃为生,或许是一种纪念的方式。”

  阿丁的小说总是从日常生活经验中引出极端的情绪,这种极端是实实在在潜伏在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医生出身、自称“对苦难和生死有跟常人不同的理解”的阿丁喜欢以笔为刀,剖开日常世界那司空见惯的皮囊,再把那惊悚的真相血淋淋地展示给我们看。那些再常见不过的画面、人皆有之的心思,一旦被绑到阿丁的刀锋之下,都能够被剖出最深的本质,令人感到源源不断的疼痛。阿丁的小说往往能在现实主义的笔触之中生发出超现实主义的意味,既带有强烈的象征色彩,又参与了文本氛围的直接营构。《人奶》中的小男孩扔掉了所有赢来的玻璃球,这既暗示着主人公生理与心理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也很好地传达了一种空虚、失落、挫败的生存体验。《右眼跳灾》中,阿丁安排了两个受困于秩序之中的小警察,通过写他们注视一个疯子纵情哭泣并公然手淫的场面,不露痕迹地铺开了一种关涉存在本质的孤独感。

  这种对情绪氛围的重视和迷恋,是“70后”作家身上共同的标签。阿丁和他的“中间代”战友们试图在最具实可感的情绪体验中表达他们对存在的理解。如果说先锋小说是在形式的探秘与实验中进行某种现象学的探求,试图借助夸张与变形的形式揭示存在的本相;那么,阿丁等人的小说所热衷的是展示存在的“表象”,并在充满感受性的文本中传递某种真实的情绪,由此产生巨大的言说与阅读快感。因此,不同于“60后”直击形而上的狂热与迫不及待,阿丁更看重的是对情绪与生存感受本身的领悟。

  形式和技术特色

  阿丁小说在技术层面颇有辨识度,不妨尝试着在他与其他“70后”作家的比对当中发现一些问题。

  首先来看阿乙。阿乙的中短篇小说同样十分重视气氛的营造,存在的压迫感与危机感是其小说中的主旋律。有意思的是,阿乙的这些小说大多以犯罪/侦探小说为外壳。他习惯在强烈的理性逻辑之下,勾画出现实冰冷而灰暗的真相,进而构建起强烈的情绪氛围,有论者将这种风格形容为“暴烈的快感与手术刀般的冰冷”。相比之下,阿丁则不那么追求严丝合缝的逻辑性,他所重视的是叙事的自然铺开,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方式完成对生存图景的呈现。小说《人奶》在进入故事的主线之前,先用不小的篇幅写了玩玻璃球、捡小药瓶、做大肚子水枪等与核心情节并不直接相关却颇有意味的细节,对于故事的高潮部分,阿丁使用了一种感性而审美的语言来处理——“而这时,陈国庆从弟弟的瞳孔中再一次欣赏到了弧光惊人的美丽。然而瞬间之后,陈国庆的发现让他惊慌失措——弟弟眼中的光骤然熄灭。事后,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玩腻的一个游戏,他用弹弓准确地射中路灯,灯泡瞬间的破碎在他眼中短暂地滞留了一团光晕,光晕的中央,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小说《你进化得太快了》很难归纳出一条主线,这篇小说在对枝蔓和细节的不断铺展中完成了一个带有哲学意味的逃亡故事。由此可见,阿丁的中短篇与阿乙有颇多共通,但也显示了某种不同的风格。相比于阿乙的紧张和暴烈,阿丁的文字更为松弛自然,他的叙事从容、丰富、具有节奏感,这使他的作品在保证了锋利和情感冲击的同时,也具备了丰富、从容的气质。

  同为“70后”的盛可以在小说中最擅长对细致又惊心动魄的内心世界进行刻画,而阿丁则更加热衷于展示生活自身的纹理。换言之,盛可以喜欢直接面向主体的内部环境,阿丁却习惯落笔于主体的外部环境。正如《寻欢者不知所终》一书封底上的文字所言:“阿丁以一种与道德、制度、合理、文明保持距离的态度,试图呈现、追问生活与人性存在的各种可能性”,阿丁在叙述姿态和情感倾向上始终与其所叙述的对象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更喜欢对“热文本”进行一种“冷处理”。《石头记》中那个厌恶自己的雕刻家是现代社会的颠覆版匹格梅梁,他传递出的是一种绝望、厌倦的时代情绪。但是,阿丁并没有在这位雕刻家的身上狠下蛮力。相反,他把叙述的视角固定在无关痛痒的偷情者“你”的身上,通过“你”的有限视角来观察,最终让这个有限视角变成了解开秘密的关键意象——“你”变成了石头,被雕刻家怀着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情雕成了自己的形象。在《上帝是吾师》中,阿丁发明了一种类似监控器的“植入跟踪器”,给予“我”一种俯瞰视角,以局外人的语气开始故事的讲述。《成人礼》中,阿丁甚至把对“距离感”操持直接应用在了文本空间上——主人公的生殖器被浇上芥末油的情节被切成了两段,分别放在了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如此处理打碎了小说情节的顺序推进,把紧张的读者从这个关于背叛的残酷故事中拉了出来,以一种全知的姿态俯瞰并回味整个故事,看似不动声色,却使我们的内心加倍颤抖。

  阿丁的小说无疑蕴藏着强大的情绪能量,但是作为一个高明的写作者,阿丁不会让自己的感情在文本中露出介入的痕迹。在情绪的激流中保持冷静而抽离的姿态是阿丁小说的一大特点,也显示了他的写作功力。

  《寻欢者不知所终》是阿丁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除此之外,阿丁还出版有历史随笔集《软体动物》和长篇小说《无尾狗》。作为一个30岁之后才真正开始写作的作家,《寻欢者不知所终》里收录的作品其实只能算是阿丁的“早期代表作”。在未来,阿丁的写作还有着无限的空间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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