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中：《底色》与人之常情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我接到总政文化部电话通知，担任战地采访小组组长。我刚刚大病初愈，曾出现“休克”，至今非常虚弱，看书看报，多一行都不能接着看，要紧闭眼睛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然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更何况是一名当兵几十年的老军人了。

　　我一向以为，如我等自幼进入行伍，偏有一份痴心，欲攀援文学之塔，只选择战争题材，此外别无他途。那也就意味着，你必须四肢着地匍匐前进，穿过交叉火力网，尽可能累积你的战场体验，多多益善，以打下一个充实的生活底子。每当有机会到前线去，总是满怀激情跃跃欲试。

　　当时报刊需要的稿件，是正面全景式地反映这次战争，传播胜利，扬我军威。我自知力不胜任，不可能达到要求。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很有限，只是试图将战争中那些平平常常却又颇有意味的轶闻趣事，那些普普通通却又独具个性的男女士兵，作为军事文学创作的又一个采掘面，希望能有一点拓展与探求，取得一个新的掘进记录。

　　那时，中国刚刚从“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的梦魇中挣扎出来，越南则是连绵二三十年的遍地烽火刚刚熄灭。未及疗治创伤、休养生息，却已经看到对方士兵端着冲锋枪逼近过来，用刚刚学会的敌方语言大吼着“缴枪不杀”……

　　当年出访越南南方，结识了许多青年女性。特别是城市武装力量中的那些女交通员，一个个给我留下了鲜活的印象，在《底色》中，我用第24、第25两章记述了她们。《底色》中所写的，多是侧重于她们富有传奇色彩的“行动”过程，事实上我对她们的了解远不止于此。

　　《底色》第32章记述了越南南方某野战医院一位女军医六姐。她在长期战争中受尽磨难，身体饱受摧残，又忍受了个人生活上残酷的情感波折，油耗尽了，只留下灯捻还在发出一星光亮。六姐这个女性形象，30年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抢先出现在我的小说《阮氏丁香》中。她的生平遭际几乎是原生态照搬，连名字也不作改换，不存在谁是谁的原型，就是她，同一个人。

　　941部队女电话兵陶坷亲手俘虏了阮氏丁香，后被调往收容所开展与阮氏丁香的“一对一谈心活动”。然而，陶坷没想到，她和阮氏丁香谈心，因为“内外不分”，受到了批评，要她严肃对待接受教训。说内外不分，主要是她向对方讲起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和家族的遭遇。家长里短的交谈，最浅近，最深入，推心置腹，毫无保留，最容易彼此沟通。而恰恰因为陶坷讲了那些不该讲的“内部情况”，顷刻之间和对方拉近到了零距离，阮氏丁香内心受到深深触动。她一下意识到，她和这个中国女电话兵的命运竟然是如此息息相通，虽各自遭遇完全不同，却又像一同在经历着崎岖不平的人生里程。

　　从此，阮氏丁香不再对小陶报以傲慢挑衅的目光，她主动跑来约陶坷“一对一”。人们常常看见，她们两个有说有笑，边织毛线边绕着草坪一圈一圈儿漫步。两个青春年少的女战士交过手的，彼此都有过一瞬间的机会将对方置于死地，也都曾一瞬间险些丧生于对方手下。然而最终，她们却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一对异国好姐妹。

　　还有那么几个女俘，总在一起嘀嘀咕咕，对我方的男军人进行点评。她们全然忘记了，只在不久前，她们如何信誓旦旦响应国家战时动员令，报名参加青年冲锋队。又如何争武器，慷慨激昂高呼，誓与“北寇”战斗到底。

　　更有甚者，以地下工作方式，秘密给中国卫生员写了一张字条。因为不会中文，只好求人帮助，另一个女俘不但代写了字条，还陪她一起传递。把字条装在一个空药瓶里，交给卫生员。她怕卫生员不在意丢一边去，用夸张的动作，把空药瓶在桌上顿了几下，暗示卫生员注意。卫生员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觉得你的性格特别好，你可以写纸条给我吗？”小卫生员吓坏了，连忙把字条上交了，随即便调离了女俘队。我本想找那个写字条的女俘谈谈，却最终没有提出这个要求。收容所领导已经够紧张的了，有人采访她，那不就给张扬出去了吗？

　　一部战争史往往讲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使两国或是多国之间妄动干戈。天下兴亡系于一身的最高决策者们，即或多么伟大英明，也不免在这里留下败笔。所幸的是，人们世世代代经历多了，也便习惯了忘记仇恨，越过种种有形无形的警戒线走到一起来，彼此给予同情，给予友善，给予相助。而那个越南女俘，更是可以不顾一切，把寄托了她无限遐想的一张小纸条递过去了。

　　细想，其实倒也并无奇特之处，用中国一句老话讲，叫做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是指人们普遍共有的情感心理，是社会化风俗化了的。照我的解读，进而又可以说，是指纯粹意义上人的情感而言。越南女俘何等痴心，又是何等的“泼”，何等的“疯”。她不会不知道，这个字条可能给她带来的危险。更主要的，你能留在这边而不遣返回国吗？带着一个大大的“污点”回去，怎么得了！她纯粹凭感情行事，而不受任何观念的束缚与驱使，一往无前，又义无反顾，仅凭一缕倾慕之情，就足以抵消了国家战争动员令。

　　人的“纯粹”感情属于天性，不是任何战争力量所能阻隔所能改变得了的。我们这个世界战争爆发频率居高不下，若非如此，人类繁衍生息的一条长河，岂不早已经断流了吗？(徐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