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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王鼎钧:拒参国民党后,我成了"特务嫌疑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7日23:30 来源: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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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鼎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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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接受龙应台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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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在新书《度有涯日记》发布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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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十年代,王鼎钧(右)赴美国访学时,在纽约机场与友人合影。

  导读

  拒绝加入国民党组织后,在电台工作的王鼎钧先生如何成了“特务嫌疑人”,办公场所电话被监听,信件被监控,办公抽屉被撬开,看电影被盯梢,甚至 接通知外出参加广播剧策划会,那竟是一场情报大佬摆下的鸿门宴。“白色恐怖”岁月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唐事儿,王老先生一一道来。

  拒参国民党,我成了“特务”

  一九五0年我进“中国广播公司”以后,渐渐感受到治安机关对文化人查察严密,编辑组长寇世远被捕,牵连播音员王玫,广播剧作家胡阆仙被捕,节目 部气氛紧张,我也赶上热闹,遭保安司令部传讯。萧铁是抗战时期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他有一个同期同队的校友干特务,此人服务的那个单位有人发起戒 烟,需要写一篇《戒烟公约》,他们找萧老编执笔,萧推荐我。我想搞这玩意儿得用文言,最好四六句法,我记得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盖闻修身慎微,古之明训,崇俭务实,今有定则,小恶不为,众好必察,此君子其九思之,贤者所三省也。况复生逢斯世,目蒿时艰,我等或投班笔,或奋祖鞭,群怀殷忧,共当大难。礼不云乎?居敬行简,易不云乎?夕惕朝乾,正宜朝食减享以起兮,夜甲积冰而铿然!”

  以下说到吸烟的害处,戒烟的决心,违背誓约的罚则,四六到底,一气呵成。他们那个单位的主管看了大为欣赏,听说我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兼擅白 话与文言,有意吸收我去栽培一番。他的算盘是,我替他写演讲稿应酬信,我做“师爷”的工作,可是仅能支“小弟”的待遇,他伸出来的诱饵则是保送受训和未来 升迁。

  萧老编的那同学屡次和我接触,他打电话约我到新公园里见面,从不进“中广”大门。经过一番观察试验和调查之后,有一天,在新公园那棵伞盖一样的 大树底下,他正式劝我加入他们的组织。我当场辞谢,他的表情是出乎意料之外。“今天我们只有跟着国民党走,与其留在外围,不如进入核心,这样难得的机会你 为什么要放弃?是否有另外的幻想、另外的出路?”我赶快告诉他想做作家,他很纳闷:“作家算什么?社会根本没给作家排座位,我请你屋子里坐,你为什么要站 在院子里?”

  他放弃了我,他们也从此“发现”了我,不断发生一连串事情。办公桌抽屉上的锁被人撬掉了,我不声张,也不修理,留下破坏的痕迹任人参观。几天以 后,事务组忍不住了,自动派工匠来换锁,我把新锁和钥匙都放在抽屉里不再使用。中国文艺协会发给我的证件不见了,可想而知,小细胞发现这张盖了大印的文 件,以为是什么罪证,拿去给他的小头目表功。我知道他们不会把原件归还原处,他希望失主自己思量“忘记了放在什么地方”,倘若失而复得,失主就会恍然大 悟。员工信件由专人统收分发,我的信总是比别人晚一两天,封口的浆糊未干,那当然是先拿到什么地方拆开看了。

  那时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一具电话,我接电话的时候,总有工友在旁逗留不去,他们让我看见“竖起耳朵来听”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好像无所用心,低着头 擦不必再擦的桌子,但眼珠滚动,耳轮的肌肉形状异乎寻常。如我会客,总有一个工友殷勤送茶换茶,垂着眼皮,竖着耳朵。这些人懂什么!有能力复述我的言论 吗!简直是对我的侮辱。那时,工友是他们得力的耳目,管理工友的人必定是“组织”的一员,见了上司表面很恭顺,实际上肆无忌惮。

  广播剧会议竟是鸿门宴

  那时还没设“安全室”,安全人员隐藏在人事室里,重要骨干是那个英俊高大的人。人事室在仁爱路三段办公,他每天照例到新公园节目部“看看”,如 果我会客的时候恰巧他来了,他必到会客室观察我的客人,目光炯炯,吓得客人慌忙告辞。那位长驻节目部的老者尤其尽责,不管哪位同事会客,他都在室外逡巡, 低着头,背着手,心无二用,即使大热天他也穿球鞋,脚步轻快无声。

  星期天如果我逛书店或者看电影,总是遇见人事室的一个胖子,他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睛从不看我。几次巧合以后,我决定做一个测验,我到公共汽 车站候车,他也跟着排队,车来了、又去了,我不上车,他也不能上车,最后剩下我们俩,他十分窘迫,满面通红,狼狈而去,始终不和我交谈。

  我觉得耶稣布道那几年,一定常和特务打交道。福音书记载,有人跑来问他是否应该纳税,那人一定是特务。耶稣告诉门徒:“那时两个人在田里,取去 一个,撇下一个。两个女人推磨,取去一个,撇下一个。”他是在描摹大逮捕的情况。他警告门徒:“你们在暗中所说的,将要在明处被人听见,在内室附耳所说 的,将要在房上被人宣扬。”翻译成明码,就是特务的小报告和公审的指控。最明显的是,耶稣发现有人跟踪他,他就回头朝那些人走去,那些人“看不见他”,他 就脱离了监视,看似“神迹”,其实“盯梢”一旦曝光就失败了,盯梢的人最怕“对象”突然回头走,一旦彼此撞上,任务立即取消,那些小特务并非“看不见 他”,而是装做没看见他。这是我的独得之秘,解经家没有想到。

  一九五六年,剧作家赵之诚来做编审组长。这年冬天,他约我一同去某处参加会议,讨论如何用广播剧宣传反共。那时节目部主任邱楠致力发展广播剧, 赵之诚和我都是助手,有人重视这个新剧种,我乐见乐闻。会议的召集者是党部吗,不是,是新闻局吗,不是,还有谁管这档子事呢,他没说,奇怪。入座以后,与 会者只有我和刘非烈,“中广”的台柱编剧刘枋、朱白水,当家导播崔小萍,还有经常供给剧本的丁衣、张永祥,并无一人在列,奇怪。大家坐定以后,里面走出来 一个胖子,皮肤粗糙黧黑,脸上凸起一颗很大的痣,痣中心长出一根又粗又长又亮的毛,最大的特征是眼大有神,精光直射,使我想起防空部队的探照灯,他不是文 化人嘛,奇怪。他说话很少,会议时间也很短,自始至终由他身旁的人穿针引线,但未曾介绍主持人的身份。赵之诚陪着东拉西扯,也从未称呼主持人的衔名,顶奇 怪的是并无一人一语涉及广播剧。

  后来知道,那主持人竟是情报界声名显赫的纪元朴,谈剧本不需要他那样高层次的情治官员出马,那天只是他要观察我,陪我同去的都在演戏。他脸上那 根长毛很出名,那双眼睛更出名,他生有异禀,他的目光“令人搜索自己有什么可以招供的没有”。幸亏赵之诚事先把我蒙在鼓里,我完全没有心理防线,他看到了 我的无猜和幼稚,对我非常有利。

  重压致病医生不敢检查

  以前种种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都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人生如戏,莎士比亚的台词有一句:“台上演戏的人不能保守秘密,他最后什么都会说出 来。”人有泄漏机密的天性,人到中年,会说出自己幼年的“龌龊”,人到老年,会说出自己中年的“龌龊”;因缘无常,效忠的手下随时可能脱离掌握,抖出内 幕,死党很难到死,除非你有本事杀他灭口。龌龊的脑子、龌龊的手,都有一天会曝光。岁月无情,江山易改,最后“万岁”已成木乃伊,江山风化为散沙,这些曾 经是特务的朋友、或曾经是朋友的特务,一个一个也退休了,老了,移民海外了,他出于成就感,或是幽默感,或是罪恶感,让我知道当年他手中怎样握住我的命运 而没有伤害我。

  其实他仍然伤害了我。那些年,同船渡海的族人渐渐不进“中广”的大门,他们觉得气氛不对。一向亲近的几个同事渐渐疏远,因为有人要求他们侦察我 的言行,久不通问的朋友忽然从台中来看我,而且每月一次,因为来了才可以交差。我极力避免写信,也不和别人一同照相,偶然收到照片我必偷偷地剪成碎屑丢进 公厕的马桶。我不保存来信,我把信件放在水桶里泡烂捣成纸浆,再借倾盆大雨冲走。特务抓人,顺藤摸瓜,照片信件都是“藤”。我很容易感冒,天天带病上班, 夏天穿冬天的衣服。我的左胸时常疼痛,多次向胸腔专科名医星兆铎求诊,他只是说:“你的情形我了解”,不肯进一步检查。后来知道全是压力造成,那时没人谈 减压或心理辅导。

  有人做了一副对联形容骑摩托车很危险:“早出事、晚出事、早晚出事;大受伤、小受伤、大小受伤。”我的处境和职业正是如此。每月惟一有意义的事 情,好像领到薪水袋,到邮局给弟弟妹妹寄零用钱,向母亲的在天之灵交代一句“我这样做了”。有时想起“刀口上舐血”,想起“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虽然老早 就知道这两句话,以前仅仅是认识那几个字罢了。

  那些年,我常常对着镜子仔细端详,看我究竟哪只眼睛哪只耳朵像特务,看我哪块肉哪根骨头可以做特务,为什么特务忽而吸收我忽而调查我。我对间谍 小说、间谍电影、间谍传记发生很大的兴趣,常言道:“读了三国会做官,读了红楼会吃穿”,读间谍小说看间谍电影,我渐渐明白怎样捉间谍,怎样做间谍,怎样 做了间谍又让他捉不着。渐渐的我觉得我的谈吐像个间谍,渐渐的我自以为倘若我做间谍他们一定抓不着,如此这般我给自己制造一点乐趣,减少胸中的二氧化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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