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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佛:心灵的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07日09: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上帝说,要交流。于是便有了字词和语言。

  上帝没说,要有电脑和网络。但人类自己发明创造了电脑和网络,并且像光的到来一样,根本性地改变了人类的思维、表达和交流。

  我们就像一只贪吃的猪,永远吃不饱一般地、疯狂地、囫囵地、根本不可能静下心来品尝和思索地吞下从新闻、八卦到微博和QQ上的海量信息,然后就是混沌、麻木、散乱、茫然……我们看得越多,吃得越多,说得越多,却发现自己越饿,越恐慌,越无助……

  今天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信息大爆炸的世界空前地丰富、便捷和透明,但技术永远是把双刃剑,因为就在与此同时,我们距离自己的内心和生命的实相,却越来越遥远。

  让我们从2012年穿越时空回到上个世纪还根本不知道网络为何物的五六十年代,一个名叫雷蒙德·卡佛的美国男孩,出生在相对边远的俄勒冈州一个叫克拉斯坎尼的小镇,生活在酒鬼父亲的落魄家庭中,青春期刚过不久,却已娶妻生子,高中毕业的他立刻面临养家糊口的严峻压力。他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不得不靠四处打零工勉强为生,不得不立刻面对与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年轻妻子共处的忙乱生活,他打扫过诊所,干过各种力气活,摘过郁金香,并且像他的父亲一样跟酒精结下了难解之缘。然而,不管生活于他如何严峻、琐碎,他都发疯似的渴望表达——他想写作。渴望成为一名作家。这念头在他跟妻子不停搬来搬去的动荡生活中从未泯灭过。因此,在艰难谋生的同时,他开始业余学习写作,并凭借本能立刻选取了生活所能允许他的惟一的创作方式,那就是短篇小说。

  在《火》这篇著名的散文中,雷蒙德·卡佛这样回顾了真实的生活:

  “在养育孩子的那些可怕的年头里,我通常没有时间或心情,考虑写长篇幅的作品,因为我的生活状况……生活中那些需要我们‘紧攥不放然后埋头苦干’的东西,不允许。另外,生活中有了这些孩子,就决定了如果我想写并且写完点什么,如果我还想从完成的作品中得到满足,我就只能还写短篇小说和诗,还写那些我可以坐下来就写,幸运的话还能写完,写完就完的短东西。……就算我能集中心思专注在,比方说,一部长篇小说上,我也没有条件去等那种几年之后才会来的回报,如果有回报的话。我看不见将来,我必须坐下来,在我下班回来以后和失去兴趣之前,写一些我现在、今晚、或至少明晚就可以写完的东西,不能再晚。”

  就是在这样现实的压力下,这个酒鬼的孩子、年轻的父亲、四处打零工勉强养家糊口的男人,在1966年获得衣阿华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67年,作品第一次入选《美国年度最佳小说选》;70年代后写作成就渐受瞩目,1979年获古根海姆奖金,并两次获国家艺术基金奖金;1983年获米尔德瑞-哈洛斯特劳斯终生成就奖;1985年获《诗歌》杂志莱文森奖;1988年被提名为美国艺术文学院院士,并获哈特弗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同时获布兰德斯小说奖,在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时,最终凭借他独树一帜、言简意赅、意韵独特的出色短篇小说,成为“美国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简约主义”的大师,被称为“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这是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并被誉为“新小说”创始者。

  卡佛一生作品以短篇小说和诗为主,还有一部分散文。《火》和《需要时,就给我电话》两本书,虽然并非卡佛最出名的代表作结集,但收集了卡佛未结集的短篇小说以及重要的散文、诗歌,对全面、深入了解卡佛的小说创作艺术和他的家庭、内心、生活,都非常重要。

  卡佛的小说淋漓尽致地刻画了那些身处美国底层的普通公民,常常是“人生仿佛要耗尽,但仍要把塌下来的袜子拉起来前行的人”,是形形色色的“Loser”(失败者)的或支离破碎、或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并通过他极其简约但极富洞察力的方式,真切而深刻地抵达了人性的内心深处。

  在讲述他如何在大学里第一次系统接受文学教化的散文《约翰·加德纳:作为老师的作家》和散文名篇《火》里,他难得感情直露地记述了小说家兼他的大学老师约翰·加德纳对他写作生涯的重要影响:

  “加德纳帮我认识到只把我想说的准确地说出来是多么重要,不要画蛇添足,不要使用‘文学’辞藻或‘伪诗意’的语言。……他教我在写作中怎么缩短词语,教给我怎么用最少的词说我想说的话。他让我明白一篇短篇小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就连逗号和句号往哪儿放也不例外。”

  这段回忆对理解卡佛的小说艺术极其重要。因为在他的创作特色中最突出、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的“极简主义”风格。

  极简主义,最早来自评论家赫金格对卡佛作品的定义,“表面的平静,主题的普通,僵硬的叙述者和面无表情的叙事,故事的无足轻重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小说家杰弗里·伍尔夫更是把卡佛及其追随者命名为“减法者”。而美国后现代小说大师、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加法者”约翰·巴思,则喜恨交加地为“极简主义”文学做出了最令人信服的定义:“极简主义美学的枢纽准则是:艺术手段的极端简约可以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回到了罗伯特·勃朗宁的名言‘少即是多’——即使这种节俭吝啬会威胁到其他的文艺价值,比如说完整性或陈述的丰富性和精确性。”

  老实说,约翰·巴思过虑了——卡佛小说的“极简主义”非但没有伤害所谓的“完整性或陈述的丰富性和精确性”,反而用他饱含了丰富人生阅历和与生俱来的对日常生活与人内心生活关系的超凡洞察力,完美地诠释了“少即是多”的最高境界。

  《柴禾》是收录在《需要时,就给我电话》中的一篇未结集小说。初读是在一个深秋之夜。起初并未重视这篇名不见经传的小说,然而当我斜倚在床头漫不经心地读下去时,发现自己立刻就被这篇看似平淡,甚至全无大的起伏故事可言的短篇小说彻底吸引住了!《柴禾》以第三人称视角平静且极其简约地描述了一个叫迈尔斯的失意男人。跟卡佛众多小说主角一样,迈尔斯也被酗酒问题所困扰,并且因此几进戒酒中心,尽管这一次他成功戒酒,但他的太太却跟另一个也有酗酒问题的朋友好上了,甚至拒绝迈尔斯再走近他们的房子……走投无路的迈尔斯只好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住进了一对普通夫妻的家中当房客。小说通篇就是讲述迈尔斯在这对叫作索尔和邦妮的夫妇家中短暂地做了7天房客的人生经历。前几天迈尔斯都只是待在自己的小屋中安静而孤独地度过时光,听着房主夫妇整日里起居生活、看电视、聊天的各种声响,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扰房主的生活,而迈尔斯惟一的个人生活,或者叫内心生活,就是在一个他随身带来的笔记本上写下“空虚”两个字,因为他总想给妻子写的那封信总也没能继续下去……除此之外惟一令他感到新鲜与慰藉的,是他暂时栖身的小屋后窗可以远远望到雪山,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即便是在夜间——夜里,“他合上笔记本,脱了衣服,关了灯。他又站着看了会儿窗外,听听河水声,然后上了床……”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房主的院子里卸了一车木材,迈尔斯突然走出来跟房主说他可以学着锯木材,房主索尔很惊讶,因为迈尔斯很少和他们交流,索尔说他可没钱给迈尔斯,这意味着迈尔斯干了也是白干,迈尔斯却说:“我来做,我可以当成运动。”

  就这样,迈尔斯跟着索尔学着锯了一天的木头,将后院那些木头锯成了柴禾,并且终于出了一身的透汗!然后,在房东夫妇请他品尝简单的晚饭时,迈尔斯突然提出过两天他就走了……

  在决定离开后的这一夜,小屋中的迈尔斯终于能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较长的一段话,他是这样写的:“我现在待的地方非常有异国情调。它让我想起我从书里看到、但从来没去过的一些地方。我能听到窗户外面的河水声,房子后面的山谷里有森林、断崖绝壁、被白雪覆盖的山峰。今天,我看见一只野鹰、一只鹿,我还锯和劈了两捆木头。”

  小说最后一段写道:“而后他放下笔,把头埋在手里待了一会儿。很快他站起来,脱了衣服,关了灯。他上床时,留着窗户没关。这样也行。”

  这就是雷蒙德·卡佛的极简主义,其实就是东方的“禅宗”。看似什么也没说,却已道破人生!

  东方的禅宗极度强调对当下的体验和把握,除此之外,不再提供任何感受,貌似冷静、克制、客观,实则全是主观,“心”统万物。而这一切,恰是卡佛短篇小说最重要的特色与魅力之一。在这篇名不见经传却异常动人、出色的《柴禾》中,这一魅力一览无遗,并且以它特有的力量击中人心!

  《柴禾》通篇不过小开本册子短短七页纸,对比当今电脑、网络、信息世界里泛滥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字词言语,可谓简到极致,但也因此,真正呈现了人性内心的情感和伤痕。它和作者卡佛的存在其实对人类行至今日的灵性与物质发展是一个提示,提示着在技术日益进步、信息日益普及的世界里,是否加法就能带来内心的平静与安宁,恰如东方禅宗,在万物之中,减法方能真正找到本心。

  在《火》这篇散文名篇中,卡佛提到老师加德纳说他们谁都不是当真正作家的料,因为他们都没有“那种必须要有的心灵的火”——“心灵的火”,这在卡佛的文本中已经是个难得一见的略带一点点意象与抒情的词了。那么,什么才是“心灵的火”?——我想,我们其实都曾经体会过这“心灵的火”。

  在卡佛的生活中,他是怎样经历的呢?在《火》中,他写到,20世纪70年代初,他30来岁,终于有了第一份白领的工作,那时他和家人住在一个后面带一间旧车库的房子里,“只要有可能,我每天晚上吃完饭就会去那里,试着写点什么。常常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如果这样,我就会在那里独自坐一会,为能避开家里好像总也没有消停的激烈吵闹而感到欣慰……”

  在对琐碎甚至破裂的日常生活的碾压、对抗、融合、体会、升华、享受的过程中,我们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慢慢燃烧、释放着那份与生俱来的“心灵的火”,直至它熄灭的时刻。

  卡佛的“心灵的火”看似已经熄灭,却在更多人的心中,通过阅读他的小说创作重新燃起。卡佛是幸福的。卡佛留下的那些字儿也是幸福的,并因此具有了某种意义。

  而在每分每秒都在疯狂爆炸的信息快餐的今天的世界里,“心灵的火”还在吗?(李青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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