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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学明:真诚让文学产生力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05日08:5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娘不肯住院,讲自己这回好不了,逃不过去了。我本就担心娘熬不过去了,娘这么一讲,我觉得晦气,大声呵斥娘……

  娘依然不肯。我便愤怒地丢下一句话,再也不搭理娘了:这样不去!那样不去!你死你的!懒得管你!……

  娘讲:儿,我痛得受不了,浑身骨头都痛,睡不得!

  我听了,更来火,讲:喊你坐院你不坐,你活该!痛死起来!……

  护士针下去的瞬间,娘依然哭着看着我哀求:打不得啊!儿!打不得啊!儿!

  但我依旧凶狠地呵斥着娘,让护士一针扎了下去。

  娘试图艰难地向我伸出手,想拉住我,但已经无力了,没有伸直。娘流着泪,绝望地望着我倒下,倒下,倒下……

  娘被这一针,活活吓死了!

  读到彭学明《娘》的这一段,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赶紧从医院臭烘烘、乱糟糟的长椅上站起来,绕过“禁止探视”的牌子偷偷溜进病房,瞟一眼刚刚做完 手术的妈妈。她安静地睡着,脸上满是新生的光泽。我抚过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纹路,眼角,嘴唇,心突然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马上延期了回京的火车票,几天前, 我还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为了这个不大的手术回来。都是巧合吧,谁让我从一堆书里挑了《娘》回家,而恰恰是它在那个时候刺痛了我的神经。

  见到彭学明时,我把这个细节讲给他听,他听得很投入、很欣慰,说:“多好啊,你还有娘在身边呢!”我问他,你真的有那么可恶吗,在那个片段里你 就是个杀人凶手啊。他答,“我就是把娘推向死亡的凶手。她不想去医院,我把她送进去;她拒绝打针,我硬要她打;医生给她做急救,按了十几下,我就不让他们 按了,怕把娘按碎了;她临死时把手伸给我,我还怄气不肯拉她一下。可能拉一下,就把她从死神那里拉回来了!”这些话,他应该说过许多次了,那神态和语气让 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絮叨,悔恨。一个大字不识、在城市无根无着的老妈妈,用她的死叫醒了固执、冥顽的儿子,让许多像她儿子一样尚在世间的浑噩之徒 立地顿悟。

  在监狱里,一个读到《娘》的罪犯决定自首,他牵扯到一桩人命案里,一伙人聚众斗殴却都不肯承认到底是谁开枪打死了死者。终于,这个罪犯找到狱警 承认那一枪是自己开的,他说,“书中的娘失手放火烧了山,开始死不承认,最后不忍心让地主婶娘背黑锅,冒着蹲大狱的风险也要认下来,做人不能让哥们儿凭空 替我背上黑锅”。

  一个朋友的孩子看了《娘》之后告诉爸爸,千万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这个人心太坏了,把自己的亲妈都害死了,要是知道他在哪儿,一定要打电话把他 抓起来……天下儿女都是爹娘生养的,读到《娘》的许多人猛地发现,已经很久没见过父母,没陪他们说话吃饭了;即便假期短暂相聚,也只顾着和朋友凑在一起, 或是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敷衍他们。

  这便是《娘》的力量,这正是文学的力量。

  这力量来自真实,是从生活的土地上结结实实生长出来的,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文学终于回归了诚实与高贵。”长篇纪实散文《娘》,是作者写给母 亲的一封长信,其中充满了一个儿子的愧疚、忏悔。作品里写到的人、事、情、境,都真实存在,尚可寻见。“我”和娘之间的故事,有些读来让人五味杂陈——在 别人眼里功成名就的“好儿子”,竟然会以那样粗砺、坚硬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母亲。下笔的那刻,他是否会有丝毫的犹豫和不堪?

  彭学明的回答是——没有,他说,《娘》就是一个儿子说给母亲听的话,因此都是真实的、质朴的,无需遮掩和矫饰,甚至连艺术的加工都不需要。“在 她生前,我从来都没好好陪她说说话,问问她是否快乐。小时候,我打心眼儿里怨她,觉得是她一次次改嫁给我和妹妹带来屈辱,弄得我们抬不起头来,受尽欺负和 凌辱。她一次次包容我,我一次次刺痛她,伤害她。工作以后,我又仗着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去规范她的行为,自以为是地爱她、管她,觉得她一个农村老太太什么都 不懂。我从来没想过,我卖了她的房子把她搬到城里,连路都不认识的她怎么熬过了那些日子。直到娘死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我把娘弄丢了,那个最疼我、最 忍让我、最怕我的人真的走了。《娘》是我对她的忏悔,尽管这忏悔并不彻底,因为我依然认为我是爱她的,但过程错了,结果也错了。”

  “如果今天你没有体面的工作和社会地位,你会顾得上、想得起来向你娘忏悔吗?”我问。

  他想想,然后说,“这跟我成功与否没什么关系,但我必须承认,如果今天娘还活着,我还是会用以前那样的方式对待她,把她孤零零扔在屋里,不理会 她那些乱七八糟的问话。她死了,我醒了,希望别人不要像我。我们总是忽略最亲近的人,因为我们对他们无所求,他们对我们也几无所求,所以最后伤害最深的往 往就是他们。有些错误犯了就不能弥补,我不想大家都有了血淋淋的教训以后才觉悟。”他淡淡地说着,我揣测,他心里的那道伤疤是否已经开始结痂。

  那力量来自质朴,千种情感万般纠结到了纸面上突然就踏实了,一个个人、一段段事、一处处景顺着故乡的溪水顺流而下。《娘》的语言一改彭学明在 《我的湘西》等散文里的诗意绚烂,质朴平实地像老家的乡音和歌谣。他说,文绉绉的话,娘听不懂也听不进去,只有那些明白晓畅的理儿才是娘熟悉的。“几年前 我曾经动念头写过一次,写下开篇就放弃了,老是想着怎么起笔、开头,怎么吸引人,顾及的条条框框太多,反倒是写不出来了。沉淀了几年以后,有一天突然觉 得,是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的,那才是我的《娘》。文无定法啊,突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写得也就顺风顺水了。”

  其实,写《娘》的日子,彭学明过得并不轻松,他常常沉浸在回忆里,写着写着就落下泪来。也就是在写这部作品的过程中,他渐渐变了——更加豁达、热心、平和。平凡而伟大的“娘”,在她去世之后,用往生的细节一点一点改造了儿子,净化、升华了儿子的灵魂。

  过去,有人说话伤着他,或是做事情触犯了他的利益,他嘴上不说,心里总要堵个好几天。写着《娘》的故事,彭学明重新梳理娘说过的那些土渣渣的 话,“你骨头软,我就打硬你的骨头”,“你对人家好,人家才会对你更好”“伤天害理的事啊,我最恨害人的人!”……这些话在脑子里一遍遍打转,很多事情就 释然了,“娘的善良闪着人性的光辉,我跟她较劲较了几十年,觉得自己是那么浅薄、幼稚。”

  他打电话给同母异父的哥哥,问“那个人”的坟修得怎样。电话那头嗫嚅,“坟上长满了草,没钱修”。他拿出一万块钱给没什么印象的亲爸修坟,只提 了一个条件“不能比我娘的坟修得更高”,之前他拒绝去父亲坟前烧香,甚至谁提到他的生父都会让他勃然大怒。“我去给父亲上了坟,撒一把土在上面,我才明 白,他是泥,我是土,泥和土早晚要融在一起。他们给了我生命,已经足够了。”

  怨,没了;恨,也散了。眼下,彭学明正在写一部关于父亲的作品,可能与《娘》的风格相差很多,他要写的是一个传奇的湘西汉子的故事。“在我的生 命里,父亲的形象是缺席的,但那些与父亲有关的故事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可能,写父亲的过程,将带给我更多思考和力量。”这个从大山深处走出的儿子,说会 一直写那片生机盎然的土地,湘西是彭学明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他精神的故乡,他说,我要写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李晓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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