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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

第八章

2017年06月09日17: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流风飞雪

杨涛过年没有穿上新衣服,憋着一肚子的气,总是跟我争这个争那个。吃饭时把饭桌上的菜碗一个一个拖到他面前,离得我远远的。我们喝水是共用一个杯子,每当我想喝水时,他抢先把杯子拿到手里。就连上个厕所,他也不让我痛快。一看见我皱着眉头捂着肚子,他马上就反应说肚子疼,用他代步的两条小板凳堵在我的前面,要朝屋外的厕所挪去。有时候真是让我很烦他,我怎么就摊上一个这样的兄弟。我向母亲诉苦,母亲似乎也没有办法,对我说:“他是你弟弟,你就让让他吧。好好读书,多拿几张奖状回来。”

自从小峰来了以后,我就与奖状无缘。夜里,我想着那鲜艳的奖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还没亮我就醒过来了,是被尿憋醒的。起床后我看到大厅上首亮着几点红光,那只青花瓷香炉在黑暗中发着亮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对着上首作揖打躬,口中念念有词。没想到母亲这么早就起来点香敬神。

早饭后去上学时,我感觉到肩上的书包沉沉的。母亲是不能容忍自家房屋的正壁上贴着别人家孩子的奖状。小峰拿回来了好几张奖状,那些奖状都贴在西屋里的墙上。王奶奶说,正好可以挡一挡墙缝里刮来的风。

可能是拿了奖状得到了家里的奖励,小峰上学时身上多了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水壶和书包一左一右交叉着背在身上。放学回家路上,走到山坡上时,小峰让大家先走。国华在后面问他:“你有什么事?我等你。”

小峰说:“我想撒尿。”

他把身上的书包和军用水壶取了下来,放在国华身边,跑进树林里去了。望着那只军用水壶,国华感觉一阵口渴,拿起水壶打开盖子咕咚咕咚一阵猛喝。喝下去之后,才觉得那味道不对。很快,他就头晕晕的,不能走路了。他问提着裤子走过来的小峰说:“你这是什么水呀?分明是药,你坑我呀。”

小峰接过水壶摇了摇,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是在坑我,我怎么回去向我爸交待!”

原来小峰背着个军用水壶,是他爸让他顺带在大队代销店帮着买酒。水壶里的酒让国华当水喝了,小峰没办法交差。我开玩笑说:“要不给你爸灌一壶尿里面,就说是代销店买的,没准他喝不出来。”

国华认真地说:“让我来吧,我的尿肯定还有一股酒味。”

小峰被我们说得完全没有主意,任凭国华把一泡长长的带着酒味的尿撒进了那只军用水壶里。

回到家里,杨涛坐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本图书在翻。我丢下书包,抢过他手里的图书,他居然指着封面上的字告诉我说:“迷惑人的鱼塘”。我很惊奇,问他:“你怎么认识?”

他得意地说:“是王伯告诉我认字的,王伯每天都要喝我的尿。”

小峰听了不愿意,冲杨涛喊:“你瞎说!我爸怎么会喝你的尿!”

王奶奶说:“是真的,你爸喝了治疗伤痛。”

小峰说:“我们家百宝箱里什么药都有。”

王奶奶说:“就是没有你爸喝的药。”

王家有一只大药箱,被小峰叫作百宝箱。里面放着清凉油、人丹、松节油、伤湿止痛膏等。有时候我们出门去,王奶奶给我们每人发两粒人丹。杨涛也伸手要,王奶奶说:“你不出门晒太阳,不用人丹,给你搽一点万金油防蚊子。”王奶奶说的万金油就是清凉油,她的身上随时都散发着一股清凉油的味道。一开口说话,味道更浓。

王奶奶说:“你爸在县里被造反派打得满身是伤,要喝童子尿舒筋活血。你跟杨波的尿也可以。”

小峰说:“那尿能喝吗。”

王奶奶说:“当药喝的,药能有好喝的吗?”

小峰问:“造反派是什么人呀?”

王奶奶说:“反正不是好人。”

我说:“想撒尿了。”

王奶奶忙对小峰说:“快去拿碗来接住,等你爸回来喝。”

我不等小峰把碗拿来,故意说:“憋不住了。”

我跑到屋外的厕所里,把尿撒进了坑里。想起小峰水壶里的尿,反倒替他松了一口气。

我打开语文书,问杨涛是否认识那上面的字。杨涛翻着手里的图书说:“王伯只教了我认识这上面的字。还有一个尿字,他教我第一个认识的字就是尿字,上面一个尸体的尸字,下面一个水字。尿就是人身上排出来的有毒的水。”

我听得有些晕,杨涛得意地说:“王伯说,从小就看我聪明,跟普通人不同。”

我看着他的腿说:“你确实是跟普通人不同。”

杨涛急了:“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王伯说,他在县城时见过妈妈抱着我们的样子。”

我没好气地说:“你真的是跟普通人不一样,不正常呀。”

杨涛生气了,不再理我。我认真看起图书来,主要是看图片,内容一知半解的。大致讲的是一个阶级敌人,千方百计破坏生产队里鱼塘养鱼的故事。杨涛把图书抢过去,一页一页翻着照上面的字念了起来。他念得很认真,念得很得意。我不得不佩服他,他分明是受过高人指点,记性又出奇的好,图书上的字他全都认识。我的佩服当然不会说出来,我看着西屋悄悄问杨涛:“你知道杨队长为什么老叫王伯去祠堂里开会吗?”

杨涛摇摇头。我说:“王伯是去挨批斗的,是坏分子。”

杨涛说:“怎么可能呢?王伯这么好的一个人,好得连脾气都没有。”

我说:“他这是迷惑你,迷惑人的鱼塘。我看这本图书就是写的龙塘遭坏分子破坏,我们得赶紧告诉杨队长。”

杨涛把图书紧紧抓在手里,神态很紧张。说:“图书是英子从麻哥那里拿来的。”

我说:“我去帮你把图书还给麻哥。”

杨涛不舍地说:“我还想看。”

我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顺便看看麻哥那里有没有更好看的换一本过来。”

我跑到隔壁麻哥家,小峰也在那里。小峰好像不大愿意呆在我家老屋里,没事就往麻哥这里凑。麻哥午饭后总是要坐下来拉上一段二胡,拉得身上微微出汗了,再干别的。麻哥正在调弦,小峰胡乱翻着桌上的一本发黄的书。我看着有些不舒服,麻哥明明是我的麻哥,和我一样姓杨,要亲也是跟我亲。

我故意大声喊:“麻哥,还你图书。”

麻哥用弓指指桌上说:“放这吧。”

小峰用手来接,我故意不给他。他说:“迷惑人的鱼塘,我早就看过了。”

我不理小峰,问麻哥:“还有新的吗?”

麻哥说:“没有,我哪里还看小人书。这本你们拿去吧。”

小峰一把抢过桌上的图书,我气得只会说:“是我拿回来的。”

麻哥说:“别争了,不就一本旧图书吗。”

他看了看我和小峰,问:“你们还想看呀?”

小峰点点头,我回答说:“肯定想看。”

麻哥看了看房间的角落,显出几分神秘地说:“我在外面一个地方埋了一大箱子图书,等哪天挖出来给你们看。”

我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去挖。”

麻哥说:“现在不行,会影响你们读书。”

小峰说:“看连环画也是读书。”

小峰把我们说的图书说成连环画,我听得很不舒服。他说话总爱带出一点新名词或正规的普通话来,好像就他见过世面,总是让我不舒服。

麻哥说:“公和墟上的百货店里有很多新图书,县城的新华书店里更多,杨波可以叫你爸买。”

我说:“到时候我叫我爸给我买好多的图书。”

小峰不以为然:“能买一箱子吗?”

他心里惦记着麻哥那一箱子图书,我也和他一样总想着那一箱子图书。走在外面,对石头底下、大树旁边那些被松动过的地方特别敏感。我家门前土坪上母亲当初挖竹子的那些坑都被填满了,上面长满了杂草,那棵柚子树上又结出了新柚子。我站在柚子树下,盯着那满树泛着绿光的柚子,那拳头大的柚子幻化成一本本五彩斑斓的图书。我揉了揉眼睛,柚子树下现出一副清瘦的面孔,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爸爸!”

父亲高兴得一把抱住了我,我说:“我要钱。”

父亲说:“难怪,今天喊得这么甜。你要钱做什么?”

我说:“买书。”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从里面拣出一张两毛的给我说:“今天只能给你两毛,下次回来再给。”

父亲好像就是专程回来给我两毛钱的,给过之后他就要走了,对我说:“我是来公社开会的,想你们了回来看看。别告诉你妈说我回来过。”

我朝老屋门口看了看,杨涛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回过头来,父亲已经不见了。

我拿到了钱,可是我没有去公和墟的机会。我坐在我家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迷蒙的青黛色大山,像挂在天边的画。大人们说,那是紫瑶山,山上有神仙。公和墟就在那个方向,是公社所在地。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公和墟呢?

早上我和小峰一起背着书包出门去上学,看见麻哥摆着两手往村西口的大路上走去,我问:“麻哥,这么早去哪?”

麻哥说:“去公和墟帮队里到牛市上看看,顺便买一坨松香,二胡都拉不响了。”

我忙掏出放在书包里的那两毛钱来,说:“麻哥,你帮我在公和墟的百货店里买一本图书回来吧。”

我故意在小峰面前晃动着那张两毛的钱,我父亲每个月拿国家的钱,用村人的话说,是拿十五号工资的,算是有几个活钱。村里一般人家一年到头恐怕都难见到现钱的。

麻哥问我:“你要买什么图书?”

我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图书,对麻哥说:“随你吧,你看着好看就买。”

我一整天上课都没有心思,老想着麻哥会给我买一本什么图书回来。放学前,我们那位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班主任老师张修乾要宣布本学期的三好学生和助学金名单,让我猛然意识到,一个学期又结束了。我心情紧张地听张老师念本学期三好学生的名单,听到的是王小峰的名字,没有我的名字。更让我气不过的是,本学期的助学金他是甲等,我是丙等,小峰要比我多拿一块五毛钱回家。张老师宣布过后,我按捺不住,一下子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不公平!”

张老师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你王小峰得了甲等,还要说不公平?”

张老师是又把我和小峰搞错了,我说:“我是杨波,不是王小峰。”

张老师看一眼手里的本子说:“哦,你是杨波,丙等。”

我说:“不公平。”

张老师说:“王小峰还是三好学生呢,也不公平吗?”

我真是很生气,老师居然也不讲理,凭什么好事都是小峰一个人的,我说:“就是不公平。”

张老师问:“为什么不公平?”

我急了:“他爸是坏分子。”

教室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我感觉到全班所有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射向我。我不知道小峰是什么表情,反正我不管这么多了,不能什么好事都是他的。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拦住我说:“你为什么说我爸是坏分子?”

我说:“你爸在队里开会时不是挨批斗吗?挂的牌子上就这么写的。”

他狠狠地说:“难怪你到处说我爸是坏分子。”

我没有到处去说,只是跟杨涛说过,今天在班里也是逼急了才说出来的。

小峰说:“你要说我爸,我就说你妈迷信。”

我说:“什么迷信?”

小峰说:“你妈用香炉点香敬神。”

我说:“你懂什么?我家的香炉是传家宝。”

小峰:“你当是《红灯记》呀,还传家宝呢。”

我背着书包跟着英子后面先去她家。她莫名其妙地问我:“你跟着我去哪?”

我说:“我去找麻哥。”

她说:“你找我哥有什么事?”

我说:“反正是有事。”

麻哥帮我买回来一本《少年英雄刘文学》。回到家里,我放下书包就拿出图书来看。杨涛眼尖:“新图书,我要看。”

我看到那本《迷惑人的鱼塘》又回到了杨涛手里,难怪小峰会知道我说他爸是坏分子。我直骂杨涛:“你这个叛徒王连举,你别搞错了,我跟你才是亲兄弟。”

杨涛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说:“等爸爸回来,我让他买好多图书,不给你看。”

他说:“不给我看,我就告妈妈。”

我说:“告就告。”

正好大人们收工回家,小峰拿着奖状和助学金很得意地交到周阿姨手里。母亲再一次对我露出了失望的眼神。杨涛清楚母亲的心思,在一旁煽风点火:“只想着买图书看,肯定拿不到奖状。”

母亲一听,真来火了,骂我:“看人家小峰总拿奖状回来,你就会想着看图书。”

我想起小峰 说过的一句话:“看图书也是读书。”

母亲气得对我 说:“那你就看吧,一点也不争气!”

我仍然不服气:“读书好有什么用?麻哥读书好,还不是在家里种田。”

母亲说:“你爸要不是读过几句书,识得几个字,他能在外面拿工资吗?就他那身体,早就垮了!”

我说:“有什么用?还不是让我们在家里吃苦受罪。”

母亲:“你还真是长大了,学会顶嘴了。”

母亲气得不行,丢下一句话:“你好好给我读书,把奖状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