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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

第六章

2017年06月09日17:08 来源:中国作家网 流风飞雪

我们祥云有两条通向外面的路,一条是村西头的马路,通向公社所在地公和墟,再通往更长更远的县城。当年母亲就是跟着父亲沿着那条路走向县城的,一般村里人也就是走到公和墟为止。像队长杨发贵去公社开会,他弟弟杨金贵去墟场上的牛棚里喝牛肉汤等等,都是走村西头的马路到公和墟。另一条路是一条小路,往村东头走过长长的龙塘堤岸,然后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到大队。那是我们村里的小伙伴开学后每天都要走过的上学之路,上岭村那个理发师傅每个月一次来帮我们剃头,也是从这条路进村的。

那个腿有点跛的理发师傅肩挎着剃头小木箱子,一摇一晃地还在村东头沿着龙塘堤岸慢慢向村里走来,国华就跑过来叫我们:“快去剃头,明天要开学了。”

我对杨涛说:“快去国华家院里。”

他说:“我又不用开学,也不剃头。”

他已经隔过一次没有剃了,头发长长的盖住了脖子。我说:“你还不剃,忘了那次不剃头的后果了?”

他说:“大不了后脑勺再开一只眼。”

小峰很好奇,问杨涛:“你后脑勺还开了眼呀?”

杨涛头上被蛆虫钻开的洞眼早就结了疤,留下了一条缝,像眯着的一只眼睛。他不愿意剃头,是怕露出那条疤来。他对小峰说:“你可要当心,我后面也有眼睛。”

小峰好笑:“你还能从后面看到东西吗?”

杨涛神乎其神地说:“不但能看到,我还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小峰说:“吹牛皮。”

杨涛问他:“敢赌吗?”

小峰问:“赌什么?”

杨涛说:“我说准了,你把陀螺给我玩。”

小峰说:“我连铁圈都一起给你玩。”

杨涛坐在门边说:“来吧。”

我看着小峰走到杨涛背后,抬头看一眼大厅的正壁,问杨涛:“你说,我刚刚看哪里了?”

杨涛看一眼我的眼睛,说:“你刚刚看的是屋里正壁上的奖状,心里想着新学期里要拿奖状。”

小峰愣了一下,嘴里说:“你乱猜。”

杨涛说:“你敢发誓我说的不对吗?”

小峰说:“算你蒙对了好吧。”

他从西屋里把陀螺和铁圈都拿了出来,往杨涛面前一放,大大方方地说:“都给你玩吧。”

杨涛把一大堆玩具全推给了我:“哥,你去好好玩吧。”

小峰没有想到他来这一招,说:“算你赢的,该你玩。”

小峰是认定杨涛玩不了的,难怪那么大方。杨涛说:“我们是双胞胎兄弟,杨波玩就是我玩。”

小峰尽管不乐意,东西拿出来了也不好收回。我正要好好享受杨涛赢得的战利品,刚剃了新头的国华跑过来催我们:“你们还不快去剃头,师傅要走了。”

我和小峰跟着国华来到他家院子里,理发师傅正和几个大人在扯闲天,见到我们,说:“就等你们这两兄弟了。”

这一天我的心情非常好,也许是剃了头的缘故,真的是轻松快乐。晚上在床上,我想早点睡觉,第二天要开学报名。杨涛从被窝里面爬过我这一头来,拿着我枕边的手电筒在被窝里按亮。母亲把家里的宝贝手电筒交给我掌管,一般情况下我都舍不得亮起,怕费电池。杨涛按上手电筒的长亮开关,变戏法似的手里冒出一副小小的扑克牌来。我小声问他:“哪来的?”

他轻轻地回答:“英子姐从货郎担那里帮我换的。”

我问他:“你想干嘛?”

他说:“开开张吧。”

我说:“好吧,只打一把。”

他说:“三把为准。”

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在被窝里面手电筒光的照射下进行的,里面那张床上的母亲也许是太累了,或者是被蚊帐挡着没能发现我们被窝里的勾当。我倒不怕母亲发现,甚至希望她发现,让她说说杨涛,我心痛电池。

第二天新学期开学报名,我家老屋里多了几个背书包的,小峰和小芹。我们都有些兴奋,吃过早饭一起背着书包出门。我们出门时,杨涛坐在门边端着饭碗还在和家里的小黑狗一起吃饭。不久前英子家的大黄狗生了一窝狗仔,母亲向春婶要回来一条小黑狗在家养着。我家一直没有养狗,母亲总说养一条狗,就像是养着一个人,那狗吃得比一个人还多。母亲是想,我们出门了杨涛在家里有个伴。杨涛每天有事情做了,吃饭时自己吃一口,喂给小黑狗一口。我忍不住笑他:“狗是吃屎的。”

小峰也一本正经地说:“那狗说不定刚在外面吃过屎,嘴巴上还有屎。”

杨涛没有搭理我们,翻一眼我们,继续同狗一起吃着。

小峰说:“在家好好跟狗玩吧。”

杨涛开口说:“小苹是狗呀?你奶奶是狗呀?”

我们上学要走过一段很长的田埂路,走过龙塘边,再走上山路。村里同行的有十多个小伙伴,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国华走在队伍的前头,令人羡慕地背着一个黄帆布挎包,上面一行伟人手写体的鲜红大字:“为人民服务”。

国华每天都来等我们上学。我出门时,杨涛悄悄对我说:“国华每天都来,其实是等小芹姐来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昨天他来叫你们时,见小芹姐先走了,他就打不起精神来。”

我说:“你不要乱说。”

我没工夫跟他细说,要跟上队伍去上学。我们走过龙塘,走到山上,走在前面的国华停下来说:“我看我们要选一个路队长,大家集中上学,一个村的要团结。”

我说:“那就选英子吧,英子比我们都大。”

国华说:“路队长应该是男的。”

小芹说:“那就你吧。”

国华一脸大公无私:“我爹当队长,我又当队长,不好。”

英子说:“那就在杨波和小峰两个里选一个。”

国华看着我和小峰说:“你们两个就像一对双胞胎,其实选谁都一样。”

我说:“不一样!我的双胞胎弟弟叫杨涛。”

小峰:“谁还稀罕什么队长。”

他看一眼国华,忙说:“我说的是路队长。”

我不服气:“你以为我就稀罕!”

英子说:“你们两个怎么啦?”

小芹说:“我看还是国华当路队长合适。”

国华不再推辞,说:“我暂时当路队长吧。”

他把那只斜挎着的书包移到了身子前面,要我们按高矮次序站好,然后宣布:“以后我们每天都要统一排队上学,路队长要走在队伍前面,谁也不能掉队,有什么事要跟路队长说。”

宣布纪律时,他眼睛一直盯着小芹。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我一边取下身上的书包,一边得意地对杨涛说:“我们有路队长了。”

杨涛问:“谁是路队长?”

我说:“国华。”

杨涛说:“我还以为是你呢。”

我说:“我才不稀罕呢。”

杨涛说:“你别小看这路队长,那就是村里的孩子王,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

我想想,杨涛的话很有道理。我要是当了路队长,小峰就得听我的,村里上学的小伙伴都得听我的。国华说过,他只是暂时的,我们还有机会。

杨涛问我:“你当上班长了吗?”

我说:“真气人,报名时我们老师把小峰当成了我,让他当了班长。”

杨涛说:“我就说你们老师就是瞎了眼。”

国华每天过来叫我们上学时,我都积极地催小芹和小峰尽快出门,一路上还帮着国华叫村里其他上学的小伙伴。我总想着国华会像开始时那样,主动提出不当路队长,他是生产队长的儿子要避嫌。看他每天站在队伍前头,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让贤的意思。眼看着一个学期结束了。

放假时,我没有拿到奖状,小峰拿回来一张奖状。我们回到家时,幸好母亲不在家。王奶奶正坐在门口,远远地向小峰伸出那双枯瘦的手:“快给奶奶看看。”

她撑起老花眼镜,展开奖状,一字一句念开了:“奖状,王小峰同学,荣获本学期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王奶奶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高兴地说:“好,好,拿到奖了。”

正收工回家的王伯和周阿姨,从王奶奶手里接过奖状,轮流看着。奖状在大人手里转过一圈后,周阿姨喊王伯:“王二麻子,把奖状贴起来!”

母亲回来见大厅的正壁上多了一张鲜亮的奖状,脸上堆着笑。她正要夸我,坐在门边的杨涛说:“那奖状是小峰拿回来的。”

母亲仔细一看,新贴上去的奖状和旁边那张明显不对。奖状上的几个大字都是“三好学生”,但上面那几个小字不对,不是两个字“杨波”,而是三个字“王小峰”。母亲的脸很快沉了下来,说:“这正壁上怎么能乱贴东西呢?”

母亲点上三支香,对着上首正壁作揖打躬,嘴里默念着什么,然后把香插进青花瓷香炉里。大中午的,母亲竟然点香敬神,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我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

我跟着母亲走进厨房要帮她烧火做饭,我问母亲:“我拿奖状回来时,不是你要往正壁上贴的吗?”

母亲说:“你的可以贴,别人的怎么能贴到上面呢!”

原来是这样,我跑到大厅里爬到桌上要把小峰的奖状撕下来。小峰不干了,可也没有办法拦得住我。我本想把奖状完整地撕下来交回给小峰,没想到奖状是用浆糊粘上去的,撕下来就是碎片了。小峰大声哭了起来,王奶奶在一旁劝他说:“小峰乖,撕了我们下学期再拿新的。”

小峰瞪我一眼,哭着跑进了西屋。

我家靠西屋门边除了狗窝还有一个鸡窝,当然只是我家在养鸡。那鸡也不用怎么管,每天自己跑到外面吃虫吃草,我们吃饭时,鸡们便跑回家来捡食掉在地上的饭菜。那几只母鸡吃得多就经常下蛋,母亲用一只陶缸将鸡蛋蓄着,多半是煮给我吃了。

我虽然没有拿回来奖状,一个学期结束了,母亲照旧要煮两个鸡蛋慰劳我。母亲刚把煮好的鸡蛋端给我,周阿姨走进我家厨房,对母亲说:“大姐,卖两个鸡蛋给我吧。小峰可能是闻到你家煮鸡蛋的香味,吵着要吃。”

母亲回答得很干脆:“不卖!我们家什么时候卖过鸡蛋?”

周阿姨走后,我问母亲:“上次王奶奶生病,你不是都给过两个鸡蛋吗?”

母亲说:“那也是给,不是卖。能是一码事吗?王小峰拿奖和你拿奖,能是一码事吗!”

我心里很苦闷,放假了也开心不起来。杨涛想我跟他玩,说:“你怎么像大人一样,想什么呀?”

我说:“我没拿到奖状,妈不开心。”

他说:“你干脆也别去上学,和我一起在家算了。”

我不想理他:“瞎说,怎么能不上学呢。”

他说:“麻哥上了那么多学,还不是回到家里种田。”

我问他:“麻哥不上那么多学,他能看那么多书会那么多故事?他能拉那么好听的二胡?”

我话音刚落,麻哥的二胡声响了起来。麻哥上学时成绩很好,可惜在他高中毕业那年,国家取消了高考,不能考大学了,只好在家种田。他分明又是很不安心,不知怎么就弄来了蛇皮、竹筒、木柄,还有马尾、松香等东西,自己动手做了一把二胡。也不知他怎么就学会了,二胡拉得有板有眼。一有空就拉,反反复复拉着两首曲子,像是在对人重复着一个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那二胡声听得我满腹心事,想对人诉说。我来到麻哥家,没想到小峰也在。麻哥拉完一曲,伸出手指弹弹琴弦,摸摸弓毛。见他一脸陶醉的样子,我忍不住问:“麻哥,你拉的什么歌曲这么好听?”

麻哥调调弦,有几分得意地说:“《九九艳阳天》。”

小峰在一旁说:“还有一首叫《渔家姑娘在海边》。”

我不满地瞪他一眼:“又没有问你!”

麻哥没工夫搭理我们,拿着干活的工具往外走。夏天中午时间长,他要利用上工前的时间帮家里干些活。我见小峰跟着他走,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边。来到龙塘边,麻哥在塘边割草,我们在一旁玩泥巴。

阳光把龙塘水面照射得发出耀眼的光芒,几只白鹭立在塘头裸露的石块上。麻哥问:“你们听过龙塘的故事吗?”

小峰忙说:“没听过。”

我急不可耐地说:“快讲给我们听吧。”

我们停下了手里的玩活,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麻哥却只顾忙手里的活儿,一脸微笑,任凭我们怎样纠缠,他就是不开口。我说:“麻哥,你讲故事给我们听,我们帮你干活。”

麻哥笑着说:“还在捡鸡屎吃的人,会干什么活。”

我不服气地抢过麻哥手里的锹,一使劲,自己差一点被锹把划得掉进龙塘里。吓得麻哥连忙把我扶住,问:“你们会游泳吗?”

我摇了摇头,小峰响亮地回答:“不会。”

麻哥说:“龙塘边长大的,不会游泳怎么行?等你们学会游泳了我再讲龙塘的故事给你们听。”